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四三


  「啊!您老原來是波裡凱先生?」

  「正是我。先生是……」

  「噓!噓!」若納塔禁止兩個廚房小廝談話,因為他們的聲音打破了籠罩這所房子的修道院般的靜寂。

  「可是,先生,侯爵先生是不是生病了?」老師接著說。

  「親愛的先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主人心裡惦著的是什麼。」若納塔答道,「您看,巴黎就沒有第二所象我們這樣的房子。您聽清楚了嗎?我說沒有第二所。憑良心說,真的沒有。侯爵先生購買的這所房子,以前是一位公爵和貴族院議員的。他為佈置這所房子花了三十萬法郎。您看,三十萬法郎,這是一大筆錢呵!不過我們家裡的每一個房間可真象奇跡一般。好!我看到這種豪華場面,心裡在想,這就象他先祖當年的光景一樣:年輕的侯爵准是要接待全城貴賓和整個宮廷了!可滿不是這麼回事。先生不願見任何人。他過著一種奇怪的生活。波裡?先生,您聽見了沒有?他過的是一種與他的身分不協調的生活。先生每天在同樣時刻起身。只有我能進他的房間,夏天跟冬天一樣,我七點鐘開門進去,這是約好了的。進去之後,我對他說:『侯爵先生,您該起來穿衣服啦。』

  「他就起來穿衣服。我得把他的便袍遞給他,這件袍子老是照原來的款式,用同樣的料子做。當這一件穿得不能再穿了,我就主動給他換一件新的,省得他向我要。真是異想天開!其實這可愛的孩子每天有一千法郎好花,他愛怎麼樣就能怎麼樣。再說,我也很愛他,要是他給了我右頰一個耳光,我會讓他在左頰上再打一下!再困難的事,只要他叫我做,我也樂意去做的。您明白嗎?再說,他讓我做的瑣碎事也真多,夠我忙的了。他閱讀各種報紙,是不是?我得按次序整理好放在桌上的老地方。我還要在一定的時間進來親手給他刮鬍子,我的手一點也不發抖。如果廚師不能毫不含糊地,把早餐在早上十點鐘,晚餐在下午五點鐘,準時端到先生面前,他就有在先生死後失掉留給他的一千埃居終身年金的危險。菜單是按日期排好的,整年吃的菜都預先排好了。侯爵先生全用不著希望這樣那樣東西。草莓上市的時候,他就有草莓吃。第一批鯖魚運到巴黎的時候,他就能吃到鯖魚。菜單是印好了的,早上他就知道晚飯他該吃什麼。為著用餐,他按時穿衣,穿什麼外衣,什麼襯衫,都有規定,總是由我預先準備好放在一張靠椅上,你明白嗎?我還得留心是否還有同樣的呢料子,遇到需要的時候,譬如說,他的外衣破了,用不著他開口我便給他另換一件。

  「如果天氣好,我便進去對主人說:『先生,您該出去走走啦!』

  「他便回答我出去或不出去。要是他想散散步,他用不著等他的馬兒,馬車總是預先駕好了的;馬車夫手執長鞭毫不含糊地等候使喚,就象您所見到的模樣。

  「晚上,吃過飯後,先生要是今天去歌劇院,明天就去意大利……不,他還不曾去過意大利劇院,我昨天剛弄到一個包廂。散戲後,他准在十一點鐘回來睡覺。

  「白天碰上沒什麼事情要做的空閒時刻。他就看書,不停地看,您瞧!他就只有這個念頭。我奉命在他之前先看『出版新聞』①,以便在新書發售的當天給他買來放在壁爐臺上。我還受命每個鐘頭都要到他的房間,看看爐火怎樣了,我得關心一切,看他是否還缺少什麼東西。先生還給我一本小冊子,讓我把裡面寫的東西都記在心上,上面所寫的都是我應盡的義務,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教理問答》!在夏天,我得在房間裡放許多冰塊,以便空氣?常保持一定程度的涼爽,我還常常到處擺放鮮花。這可憐的孩子,他缺乏生活必需的費用已經很久了!他不折磨任何人,他就象一塊好麵包那麼好。他從不多說一句話,例如,在府邸裡、在花園裡,完全是一片沉寂!總之,我的主人無需乎抱什麼欲望,一切都在他指頭的指點和目光的囑咐下得到滿足,這是毫不含糊的!他說得對:要是人們沒有僕人使喚,就會一切都亂了套。我把所有應該做的事情告訴他,他也就聽從我的話。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他竟把事情做到那麼個程度。例如,他的房間都是……,都是……該怎麼說哩?啊,對!都是相通的,只要他打開臥室或書房的門,那麼,喀噠一聲,所有的門通過機械裝置,全部自動打開了。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在他家裡,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全碰不到一扇關著的門。這真有意思,也很方便,尤其對我們僕人來說,是夠開心的了!話說回來,為這個我們可花了不少錢!……總之,波裡凱先生,後來他對我這麼說:

  ①指《法國新書目錄》,它每週公佈各種新書出版消息。

  「'若納塔,你得把我當做在繈褓中的孩子來照顧。』

  「在繈褓中,對,先生,他是說在繈褓中!「『你得替我留心我的需要……』

  「我倒成了主人,他等於僕人,您聽見了沒有?要問這是為什麼?啊!我敢說,世上除了他和上帝,誰也不會知道。這可是毫不含糊的!」

  「他是在做詩呀,」老教師大聲嚷道。「先生,您相信他是在做詩嗎?這未免太委屈他了!可是,您想想看,我是不相信的。他經常對我說,他要象植物一樣生活,與草木同腐。就在昨天,波裡凱先生,他對著一株馬蘭花,一面穿衣服一面對我說:

  「『看,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植物化了,可憐的若納塔!』

  「在這樣的時刻,別人認為他得了偏狂病。這是毫不含糊的!」

  「若納塔,各方面都證明您的主人是在從事一部偉大的著作。」教師接著說,他神態尊嚴,使得老僕人肅然起敬,「他正把全副精神用在廣泛的構思上,而不願意讓日常生活瑣事來分心。在腦力勞動的過程中,天才人物會忘懷一切。有一天,著名的牛頓……」

  「啊!牛頓,好……」若納塔說,「我可不認得他。」

  「牛頓是一位偉大的幾何學家,」波裡凱接著說,「他手肘支在桌子上,度過了二十四小時;當他從幻想中醒過來時,還把第二天當作前一天,好象他是睡著了一會……這可愛的孩子,我得去看看他,我對他總會有些用處。」

  「等一下!」若納塔嚷道,「即使您是法國國王,不言而喻,我說的是古代國王!那您也進不去,除非您把門衝破,踩在我身上過去。可是,波裡凱先生,我會跑去告訴他您來了,我會這樣問他:『該讓他上來嗎?』他會回答我讓或不讓。我從來不對他說:『您願意麼?您要麼?您想要麼?』這類詞句我們早已從談話中刪去了。有一回我說漏了嘴,用了一句上面那樣的話,他就非常生氣地對我說:『你要讓我死嗎?』」

  若納塔讓老教師呆在接待室,並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但很快他就帶回來一個可喜的答覆,於是他領著這位卓越的老人穿過華麗的廳堂進去,這時所有的房門一下子都打開了。波裡凱老遠就看到他的學生坐在壁爐旁的一個角落上。拉法埃爾穿一件大圖案花紋的室內便袍坐在一張彈簧安樂椅上讀報。他那病態的衰弱身體,說明他內心似乎有著極度的憂鬱;這種憂鬱流露在他的前額,他那象枯萎的花兒般蒼白的臉上。一種女性化的優雅和富貴病人特有的怪脾氣突出了他這個人物的性格。他的兩手象美女的手那樣潔白柔軟,非常雅致。他金栗色的頭髮已有點稀疏,天生的鬈髮很講究地盤卷在兩鬢的周圍。頭上戴的希臘式圓軟帽,因頂上的流蘇墜子太重,使這頂開司米細絨織的帽子歪在一邊,一把嵌金的孔雀石裁紙刀跌落在他的腳下。在他的膝上擱著華麗的印度水煙壺的琥珀煙嘴,琺瑯裝飾的螺旋形長煙管,象條蛇那樣橫躺在房間裡,而他竟忘了吸這清香涼爽的煙。可是,他那看來柔弱的青春的身體,卻被他那雙似乎蘊藏著全部生命力的藍眼睛所否定,這雙閃耀著特殊感情的眼睛,一開始就能把人攝住。他的眼神使人看了難受,有些人可以從這裡看到失望,也有人從這裡猜到象悔恨那樣可怕的內心鬥爭。這是無能者把欲望抑制在心底裡的深沉的眼光,或者是不願意破費錢財,寧願在想像中享受一切能用金錢買到的快樂的吝嗇鬼的眼光;或者是被鐵鍊鎖住的普羅米修斯①的眼光,是失勢的拿破崙於一八一五年告知愛麗舍宮他獲悉敵人犯了戰略錯誤,因而要求授予二十四小時的統帥權未獲批准②時的眼光。這是真正的征服者和受懲罰者的眼光!說得更確切些,這是拉法埃爾好幾個月前投向塞納河或凝視著作為最後賭注的那枚金幣的眼光。他讓自己的意志和聰明去服從那個當了五十年僕人才開始有點文化的老農民的粗俗的理智。他對自己變成某種機器人幾乎感到快樂,他為了生存而放棄了生活的樂趣,從靈魂裡排除一切欲望的詩意。為了更好地和他曾?接受挑戰的那種嚴峻的勢力作鬥爭,他以奧裡金③為榜樣,潔身自好,甚至閹割自己的想像力。

  ①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的神,因曾從天上盜取火種給人類,受到宙斯的懲罰。

  ②拿破崙在滑鐵盧戰敗回到巴黎後,本想再赴?翁組織新部隊,因富歇的煽動,遭到議院的反對而告失敗。

  ③奧裡金(約185—254),神學家,被認為是自願閹割者,目的是為了向婦女宣教而不致被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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