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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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法埃爾因一份遺囑突然致富的第二天,他看到那張驢皮縮小了,這天他正在他的公證人家裡。在吃飯後果點時,座上有一位相當走紅的醫生一本正經地敘述一位得了肺病的瑞士人對疾病的態度和怎樣治好了病。這病人十年來一聲不吭,遵守一種非常溫和的養生法。他按照醫生的囑咐,在一個奶牛棚裡的濃濁空氣中,每分鐘只呼吸六次。「我要效法這個人!」拉法埃爾心想,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活下去。在豪華的環境中,他過著蒸汽機般的生活。當那位老師細看這具年輕的活屍時,他不禁嚇了一跳!他發覺在這個脆弱的身軀上,似乎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他看到侯爵過度疲勞的眼光,苦思焦慮的前額時,簡直認不出這就是他記憶中那個容顏鮮豔,四肢強壯的學生了。這位古典派的老好人,這明智的批評家,這風雅的保守派,要是他曾讀過拜倫的著作,准會以為他本想見到恰爾德-哈羅爾德,結果卻看見了曼弗雷德①。 ①恰爾德-哈羅爾德和曼弗雷德分別是拜倫的兩部同名敘事詩中的主人公,前者是年輕的旅行家,後者是陰鬱的瀕死的老人。 「您好,波裡凱伯伯,」拉法埃爾向他的老師問安,用他發燙潮濕的手,緊握著老人冰冷的手指接著說,「您身體好嗎?」 「我嗎,還好,您呢?」老人回答道,在接觸到他那只滾燙的手時嚇了一跳。 「噢!我希望能保持健康。」 「您一定是在從事某種卓越的著作?」 「不,那已是Exegi monumentum①波裡凱伯伯,我曾給科學作過一點貢獻,但我和它已永遠告別了。眼下我連手稿放在哪兒都不太清楚。」 「大作的文風一定很純正?」老師問道,「我希望您不至於採用那個新學派的粗野語言,它以為出了一位龍沙②就非常了不起!」 「我的著作純粹是生理學方面的。」 「噢!一切都包括在內,」老師接著說,「在科學的各個領域裡,譬如語法學,它也應該滿足各種發明的需要。我的孩子,儘管如此,清新和諧的文風,例如瑪西永③、布豐④和偉大的拉辛⑤的語言,一句話,古典派的風格,那是決不會壞事……不過,我的朋友,」老師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忘記了我來訪的目的。這次來訪只是為了我個人的一點私事。」 ①拉丁文:陳跡。這是借用拉丁文成語「我已完成一座比青銅還堅固的紀念碑」中前面的兩個字。 ②龍沙(1524—1585),法國詩人,與同時代的六位詩人組成以他為首的「七星詩社」,他們主張從詩的靈感和詩的形式上來更新法國詩歌,曾在歐洲發生影響。龍沙後來成為查理九世的宮廷詩人。波裡凱站在古典派立場,自然要攻擊龍沙,而當時的浪漫派則公然表示讚賞龍沙。 ③瑪西永(1663—1742),法國宣道家,《小封齋期》的作者,他擅長以委婉動人的辭令,向聽眾表達最嚴肅的道德倫理。 ④布豐(1707—1788),法國自然科學家,著作家,著有《自然史》,他所表達的思想明朗,文體清新。 ⑤拉辛(1639—1699),法國著名的古典主義悲劇作家,他的代表作有《安德洛瑪刻》(1667),《費德爾》(1677),《布裡塔尼居斯》(1669)等。 拉法埃爾沒有早點回憶起老師從長期的教學生涯中養成的委婉陳詞以及滔滔不絕的口才。幾乎有點後悔不該接待他;但是,正當他想要攆他出去的時候,偷眼望了一下掛在牆上的驢皮,便趕緊把這個隱蔽的念頭壓下去,這驢皮緊貼在一幅白緞子上,那用來預示命運的輪廓,被用紅線沿著驢皮的周圍精細地描繪出來。 自從那次致命的放縱無度的宴會後,拉法埃爾便努力壓制住他的哪怕是最輕微的任性,小心翼翼地生活,儘量不讓這可怕的靈符產生最細小的抽搐。這張驢皮已成為他不得不與之共同生活的老虎,必須時刻當心,不要激發它的凶性。為此他便耐心地傾聽老教師的長篇大論。 波裡凱老頭花了一個鐘頭來敘述他自從七月革命以來成為專政對象後所遭受的迫害。這位老好人希望有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他懷著愛國的願望,主張雜貨商人仍舊開他的鋪子,政治家管理公共事務,律師到法院去,法國貴族院議員到盧森堡宮①去;可是,那位公民國王②的一位人民部長卻說他是正統派③,撤掉了他講師的職務。老頭子失掉了位置,沒有退休金,也就無法生活。因為他是一個窮侄子的監護人,要給侄子交付聖絮爾皮斯神學院的膳宿費,所以他的來訪與其說是為自己,不如說是為他的養子;他央求昔日的學生向新任部長求情:不是給他複職,而是在外省弄個中學校長的職務。 ①盧森堡宮是法國從前的貴族院,現在的參議院所在地,在盧森堡公園旁邊。 ②公民國王指七月革命後被資產階級捧上臺的國王路易-菲力浦。 ③正統派指被七月革命推翻的查理十世王朝的擁護者。 當這位老好人單調的聲音不再在他耳邊迴響的時候,拉法埃爾已經快要睡著了。只是為了禮貌,他才不得不注視這位說話遲緩、羅唆的老人那雙呆板發白的眼睛,他發了一會兒愣,仿佛被一股無法解釋的慣性力吸住了似的。 「好啦!波裡凱我的好伯伯,」他答道,「我對這事毫無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倒衷心希望您獲得成功……」其實他並不確切知道他要回答的是哪個問題。 這時候,拉法埃爾並沒注意到他說的幾句自私自利和漠不關心的平凡話語,會在老人發黃起皺的前額上產生什麼反應。他自己倒象只受驚的小鹿似的突然站起來。原來他瞥見在黑色的驢皮邊沿與紅線之間出現了一條白線;他不禁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把可憐的教師嚇壞了。 「去你的,老糊塗!」他大聲嚷道,「您會當上中學校長的!您為什麼不向我要一筆一千埃居的終身養老金,反而要一個殺人害命的願望?不然的話,您的來訪就不會使我受到什麼損失。法國有十萬個職位,我只有一條命!一條人命比世上一切職位都貴重……——若納塔!」 若納塔來了。 「這是你幹的好事,你這大蠢材!你為什麼建議我接見這位先生?」他指著那位嚇呆了的老頭子對他說,「難道我把我的靈魂交給你,為的是讓你隨便糟蹋嗎?這一下你奪去了我十年的壽命!再犯一次這樣的錯誤,你就會把我送到埋葬我父親的地方去啦。難道我倒不喜歡佔有漂亮的馥多?,反而願意替這副老骨頭,人類的破爛貨承擔什麼責任嗎?我當然有錢給他……再說,即使世上所有的波裡凱都要餓死,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拉法埃爾的臉孔因憤怒而發白了;抖動的嘴唇冒出細小的泡沫,他兩眼通紅,樣子非常可怕。兩位老人面對這個情景,象兩個小孩站在一條毒蛇面前,抽風似地顫抖著。那青年人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這時在他的靈魂深處產生了某種反應,熱淚從他冒火的雙眼滾滾直流。 「噢!我的生命!我美好的生命!……」他說,「再沒有行善的念頭!再沒有愛情!什麼都沒有了!」 拉法埃爾轉過臉,對著教師。 「禍已闖出來了,我的老朋友,」他用溫柔的聲調接著說,「我會很好地報答您給我的照顧;至少我的不幸將會給一個善良和高尚的人帶來好處。」 他說出這幾句幾乎令人不能理解的話時,音調多麼充滿感情呵,兩位老人情不自禁地哭了,猶如人們聽到一支用外語唱的動人歌曲時淚流滿面那樣。 「他得了癲癇病!」波裡凱低聲說。 「我感謝您的好意,我的朋友,」拉法埃爾溫情地接著說,「您存心原諒我。疾病是偶然的事,無情無義才是罪過。現在請讓我一個人呆著,」他補充說,「明天或者後天,也許就在今晚,您將會接到您的委任狀,因為抵抗已經勝過了運動①…… 再見。」 ①這裡所指的是七月王朝時期兩個資產階級政黨的鬥爭,其中運動黨要求進一步的自由改革,抵抗黨站在保守的立場,支持國王路易-菲力浦的政策,從而得到很大好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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