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四一


  第二天,約莫中午的時候,漂亮的阿姬莉娜醒了,她站起來,打著呵欠,疲倦不堪,頰上留下了大理石般的花紋,因為她把頭枕在一隻提花絲絨鑲面的凳子上。這時候,歐弗拉齊也被她的同伴的動作弄醒了,突然站起來,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她那美麗的臉蛋,昨天那麼潔白,那麼鮮豔,現在卻變得又青又黃,活象一個到醫院就醫的妓女的臉孔。眾賓客在緩慢地?動身體,發出可怕的呻吟,他們的胳膊和大腿都發僵了,一覺醒來時,感到各種不同的疲倦一齊壓在身上。一個僕人進來打開客廳的百葉窗和玻璃窗。溫暖的陽光在睡者的頭上閃耀,把他們喚醒,大家便都站起來了,睡眠中的動作毀壞了她們漂亮的髮型,弄皺了她們的衣衫,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女人們的形象變得很難看:她們的頭髮下垂,毫不雅致,她們的面部表情也改變了,她們如此閃亮的眼睛,也因疲倦而黯然無光。她們膽汁質的面色在燈光下多麼神采奕奕,此刻卻變得令人害怕;而淋巴質的面孔,當她們閒適的時候,如此潔白,如此柔軟,這時候卻變成了菜青色;她們的嘴唇從前是那麼美妙,紅潤,現在卻變得乾枯、灰白了,留下了酒醉後不光彩的痕跡。男人們不承認他們夜裡的情婦,因為看見她們花容凋謝,如死人一般,活象宗教儀式行列走過以後街上被踩碎的花朵。然而,這些目空一切的男人,他們的樣子卻更加嚇人。

  看到這些人的面孔,你也許會發抖,他們眼睛深陷,眼眶發黑,似乎甚麼都看不見,他們被酒精弄得麻木不仁,被不舒服的睡眠弄得呆頭笨腦,不但體力沒有恢復,簡直比不睡覺還要疲勞。他們憔悴的面孔,沒有靈魂給予它們詩意的裝飾,便赤裸裸地暴露了肉體的貪欲,顯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兇殘和冷酷的獸性。不管他們是多麼習慣於和放蕩生活搏鬥,這些勇士們在通宵狂飲,爛醉如泥之後蘇醒過來,面對著這種冷酷、空虛,失去了詭辯精神或豪華氣派的魅力的,不加掩飾的墮落生活,這個穿著破衣的骷髏,罪惡的化身時,也不能不感到恐怖。藝術家和妓女們默不做聲,以惶恐不安的眼光觀察房間裡的淩亂情形,這兒的一切都被情欲的烈火摧毀和破壞了。當泰伊番聽到他的賓客們的低沉的歎息,正想齜牙咧嘴來向他們致意時,突然響起了一聲魔鬼般的怪笑;這時泰伊番帶汗充血的臉孔,便成為一個毫無悔意的罪惡的形象(見《紅房子旅館》),翱翔在這個地獄般的場景上,於是一幅放蕩生活的繪畫就全部完成了。這便是奢侈生活中的肮髒的一面,是人類的豪華和悲慘的可怕的混合,也就是放蕩生活用自己有力的雙手把生命的果實都榨幹了,只在它的周圍留下極難看的殘渣或者是連自己也不再相信的謊言,這便是荒唐縱欲過後,放蕩者一覺醒來時的情景。

  你也許要說這是死神含著微笑降臨在一個患鼠疫的家庭裡:這裡再沒有花香,也沒有耀眼的亮光,再沒有快樂,也沒有欲望了,有的只是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的厭倦,和它的使人傷心的人生哲學,有的只是象真理般燦爛的陽光、象貞操般純潔的空氣與從放蕩的夜宴中散發出的充滿疫氣的狂熱氣氛的對比!儘管已習慣於這種荒唐生活,這些年輕姑娘中仍然有好幾個懷念起從前早晨睡醒時的情景,那時她們還天真、純潔,她們透過鄉間那圍繞著金銀花和薔薇花的窗子,看見窗外清新的野景,在曙色朦朧,露珠閃彩的時刻,有百靈鳥在快樂地歌唱,更顯得景色分外迷人。還有一些人在回憶中描繪家庭中進早餐的情景;大家圍著餐桌坐,孩子們和父親在天真地歡笑,共同感受著無法描繪的天倫之樂,桌上的食物象良心一樣單純。一位藝術家想到自己畫室裡的寧靜,想著他的端莊的雕像和等待著他的溫柔的模特兒。一個青年人想到一樁決定一家人命運的訟案,想到正在進行重要的和解的案件,需要他出場。一位學者則留戀他的書房,那兒有嚴肅的著作需要他去完成。這些人幾乎全都在埋怨自己。這時候,愛彌爾卻臉色新鮮紅潤,活象一個時髦商店裡最漂亮的推銷員微笑著露面了。

  「你們比法院執達吏的助理還要難看!」他嚷著說,「今天你們什麼都幹不成了,一個白天都完了;我看還是吃午飯吧。」

  聽見這番話,泰伊番便出去吩咐僕人準備午飯。婦人們懶洋洋地去對著鏡子重新打扮,整理她們淩亂的服飾。每人都振作起來。最淫蕩的傢伙向最規矩的人說教。妓女們嘲笑那些似乎已無力再續續這場盛宴的男人。只一會兒功夫,這群幽靈便都活動起來了,大家三五成群,互相詢問、取笑。幾個能幹麻利的僕人,很快便把弄亂了的家具和器皿搬回原來的位置。一頓豐盛華美的午餐開席了。客人們便一齊湧向餐廳。這裡的一切,即使都還遺留下昨夜狂歡豪飲的不可磨滅的痕跡,至少還象瀕死的人在最後的痙攣時刻,仍然保留著生存的跡象和思想。這些人就象狂歡節最後一天的遊行隊伍,已被連日的假面舞會弄得精疲力竭,要再縱情狂歡已屬不可能,他們沉湎在醉鄉中,還想要使人相信「娛樂」已不能使他們快活,其實是他們不願承認自己對「娛樂」已無能為力。

  正當這群不屈不撓的酒友圍坐在資本家的食桌邊的時候,卡陶那副閃著笑意的殷勤臉孔出現在人們的面前,昨天晚餐之後,他便悄悄溜回家在夫妻床上結束自己的狂歡去了。此刻他像是猜測到有一宗遺產繼承案要辦理,要分配,要盤點,編造清冊,總之,是一宗有許多證明文件要訂立,有大筆酬金可拿的事務,其油水之多就象此刻宴會主人刀下那塊肥美的烤裡脊。

  「噢!噢!我們要當著公證人的面吃飯了!」德·居爾西大聲嚷道。

  「你來得真是時候,你正好在這些片片塊塊①上編號、畫押啦,」銀行家指著筵席對他說。

  ①法語片、塊和文件、證件是一個字。

  「這裡沒有遺囑要立,可是,也許有婚約要訂!」一位學者說,他頭一次攀了一門好親事,結婚已經一年了。

  「噢!噢!」

  「啊!啊!」

  「別急,我到這裡是為正經事的,」卡陶被這陣惡作劇的笑鬧震得耳朵都聾了,回答說,「我給你們中的一位帶來六百萬法郎。(全場鴉雀無聲。)——先生,」他向拉法埃爾說,這時他正不拘禮節地用餐巾角擦眼睛,「令堂不就是奧弗拉亞蒂家的小姐嗎?」

  「對,巴伯-瑪麗是她的小名。」拉法埃爾頗為呆板地回答。「您這兒有您的和瓦朗坦夫人的出生證嗎?」卡陶接著問道。

  「我想是有的。」

  「很好!先生,那您便是一八二八在加爾各答逝世的少校奧弗拉亞蒂單獨和唯一的繼承人了。」

  「這真是一筆難以估計①的財產,」一個愛發議論的傢伙說。

  ①難以估計的,法文的寫法是:incalculable,作者故意用變體字寫成:incal cuttable,與加爾各答的法文calcutta音形頷相似,以此來開玩笑。

  「少校在遺囑中指定把幾筆財產分贈給幾家公共事業機關,法國政府曾經向東印度公司提出遺產的繼承權問題,」公證人接著說。「這筆遺產目前已經算清,並且可以接收了。半個月以來,我到處找不著巴伯—瑪麗·奧弗拉亞蒂小姐的法定繼承人,昨天,在吃飯時……」

  這時候,拉法埃爾忽然站起來,無意中做了一個好象受傷似的突然動作。大家似乎在無聲地喝彩;同席者的第一個感受是暗暗羡慕,所有的眼睛都火辣辣地轉向他。接著是一片嗡嗡聲,活象戲院池座裡的觀眾在發洩不滿。一種騷動的嘈雜聲開始了,逐漸擴大,每人都對公證人帶來的這筆巨大財產說一句表示敬意的話。突然的走運使他恢復了全部理智,拉法埃爾迅速地在桌子上鋪開了不久前他曾在上面量過那塊驢皮的餐巾。別人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他在餐巾上攤開了那張靈符,當他看到在餐巾上按驢皮的輪廓畫出的線條和驢皮本身已經有了小小的距離,不禁發抖了。

  「喂!他怎麼啦?」泰伊番大聲嚷道,「他這筆財產來得太便宜了。」

  「扶著他點,沙蒂翁①!」畢西沃對愛彌爾說,「太興奮了會要他的命。」

  ①典出伏爾泰的名劇《查伊爾》,是劇中主人公認出自己的親生兒女,高興得幾乎暈倒時說的一句臺詞。原詞是「扶著我點,沙蒂翁!」吧!他才是好樣的哩!」

  這個繼承人憔悴的面孔的全部肌肉忽然交得蒼白可怕,面部線條在抽搐,臉上凸的地方顯得灰白,凹的地方顯得晦暗,整個臉龐變成青灰色,眼睛在發呆。他見到了死神。這位闊綽的銀行家,被花容凋謝的妓女和酒醉飯飽、臉帶倦容的賓客圍繞著,這種華筵告終,樂極生悲的情景,正是他的生命的生動寫照。拉法埃爾反復看了那張靈符三次,它舒適地展開在那條餐巾上畫出的殘酷的界線裡:他想懷疑這個事實,可是,一種清楚的預感,清除了他的懷疑。世界已屬￿他,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但他卻什麼也不想要。他象在沙漠中的旅行者,還有一點水可以止渴,但他必須計算尚有多少口水可以解渴,藉以衡量他的生命的長短。他已看到每個願望的實現,都將縮短他的壽命。他終於相信這張驢皮的神妙了,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覺得自己已經病了,心裡在想:

  「我是不是得了肺病?我母親不正是害肺病死的嗎?」

  「啊!啊!拉法埃爾,你可以痛痛快快地樂一樂了!你打算給我點什麼呢?」阿姬莉娜問道。

  「我們來為他的舅舅,馬丁·奧弗拉亞蒂少校的去世乾杯「他會當貴族院議員的。」

  「去你的!『七月革命』之後,貴族院議員算得了什麼呢!」那位愛發議論的人說。

  「你會在滑稽劇院有自己的包廂嗎?」

  「我希望你能請我們全體大吃一頓,」畢西沃說。

  「象他這樣的人,做事准會很大方的,」愛彌爾說。

  這一群人的起哄和帶笑的歡呼聲,震盪著瓦朗坦的耳朵,可是他半句也沒聽進去;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個無欲望的布列塔尼農民的單調機械的生活,他養兒育女,耕田種地,吃自己的蕎麥面,甚至就著酒壺喝自己的蘋果酒,相信聖母和國王,在復活節領聖體,禮拜天在青草地上跳舞,並且聽不懂他的本堂神甫的說教。此刻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這種豪華場面,這些妓女,這頓盛筵,這種窮奢極侈,都卡著他的咽喉,使他咳嗽。

  「您想要一點蘆筍嗎?」銀行家大聲問他。

  「我什麼都不要!」拉法埃爾用雷鳴般的聲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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