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三八


  「那是去年五月,大約是晚上八點鐘,在馥多拉的哥特式梳妝室裡,只有我和她兩人在一起。我已不再害怕,我確信我是會幸福的。我的情婦該屬￿我了。否則我就得去投奔死神。我已清算了我那懦怯的愛情。一個人懂得承認自己的弱點,他就會變得很堅強了。伯爵夫人穿一件藍色開司來細絨長袍,躺在一張長躺椅上,腳上墊著一隻軟墊子。頭上戴一頂東方式軟帽,畫家們管這叫做古代希伯來人的帽子。這種刺眼的奇怪打扮,給她那已經很迷人的姿態,增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風韻。她的臉上有種捉摸不定的媚態,這似乎證明我們在每個時刻都是嶄新的人物,獨一無二,既不同於過去的我們,也不同于未來的我們。我從未見過她象現在這樣容光煥發。

  「'您知道嗎,』她笑著說,『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不想對您隱瞞什麼,』我冷冷地答道,一面靠近她身邊坐下,握住她向我伸過來的手。——『您的嗓音很美!』

  「『您可是從未聽過我唱歌,』她大聲說,無意中做出一個吃驚的動作。

  「『到必要時我會給您來個反證。您那美妙的歌聲難道還是秘密嗎?您放心吧,我不想在這上面予以深究。』

  「我們就這樣親熱地交談了約莫一個鐘頭。如果我採用的是使馥多拉無法拒絕的男人所有的聲調、舉止和姿態,我可是仍然保持著一個情人應有的一切尊嚴。在扮演這樣的角色時,我取得了吻她的手的恩惠:她以嬌媚的動作脫掉手套,於是,我便很肉感地沉溺在一種幻想裡,相信我自己的靈魂已融化和傾注在這一吻之中了。馥多。我們大約有十分鐘的時間陷在深沉的緘默裡。我讚美她,把她的美豔說得天花亂墜,她也就飄飄然起來。這時候,她是屬￿我了,只屬￿我個人……既然直覺到允許佔有她,我便佔有著這個迷人的美女;我在我的欲念中牢牢地、緊緊地把她擁抱起來,我在想像中娶她做妻子。當時我是以一種磁性吸力的強大力量來征服伯爵夫人的。因此,我始終懊悔沒有整個的征服這個女人;但在那時候,我並不需要佔有她的肉體,我只希望佔有她的靈魂,她的生命,這是種理想的、完美的幸福,我們不能長久相信的美夢。

  「『夫人,請聽我說,』由於感到我陶醉在幸福中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便對她說,『我愛您,這您是知道的,我已對您說過千百遍,我想您早該明白我的心事了,只因我既不願意用花花公子的獻殷勤,也不願意用傻瓜的奉承或糾纏來博取您的愛寵,所以我沒有被您所瞭解。我不知為您受過多少痛苦,然而,這並非您的過失!但是,過一會兒,您便可以對我的行為作出判斷。夫人,世上有兩種貧窮。一種是身穿破衣,隨便在街上行走而不覺得難堪,不自覺地摹仿第歐根尼,吃得少,生活很簡單,這種貧窮也許比富裕還要快樂,至少無憂無慮,它的處世之道是人棄我取,有錢有勢的人所不要的地方,便是它的天堂。另一種貧窮是闊氣的貧窮,西班牙式的貧窮,它用貴族的頭銜來掩蓋乞丐的生活;它驕傲自滿,戴飾有羽毛的帽子,穿白背心,戴黃手套,坐大馬車,因為缺少一個銅子,而失去一筆財產。前一種貧窮是平民的貧窮;後一種貧窮是銅子,國王和有才能的人的貧窮。我不是平民,不是國王,也不是銅子;也許我也沒有才能:我是一個例外。我的姓氏迫使我寧可餓死也不願乞討……夫人,您盡可以放心,今天我是富裕的,我佔有世上我所需要的一切,』當我看到她臉上顯出我們平常突然遇到結伴募捐的女人時臉上所表現的那種冷漠表情,便對她說,『您記不記得有一天您想撇開我到競技劇場去,您還以為我絕不會也在那裡?』

  「她點點頭表示有這麼回事。

  「『為了到那裡去看您,我花掉了我最後一個銀幣……您還記得那回我們在植物園裡的散步嗎?您叫的馬車花掉了我的全部財產。』

  「我給她敘述我為她所作的犧牲,給她描繪我的生活,並不是象今天我在醉後對你述說的那樣,而是在高貴的心靈的陶醉中說的。當時我的熱情通過火熱的詞藻,通過強烈的感情抒發出來,而事後卻忘記了,如今,既不是藝術,也不是回憶所能複製的。這不是對一種可憎的愛情缺乏熱情的敘述。我的愛情無論在它的力量和在它美好的願望方面,都鼓勵我向她傾吐這些出自肺腑的話語,其實這是一個破碎的心靈的呼聲的重複,而我說話的聲調,簡直象一個倒在沙場的戰士做臨終祈禱時的聲調。她終於哭了,我也就不再說下去。我的天呀!這些眼淚是在戲院門前花五個法郎買來的虛假感動的產物,而我也算是獲得了一個好演員的成績。

  「'如果我早知道……』她說。

  「『請您別說下去,』我大聲說,『現在我還愛您,愛到足以把您殺死……』

  「她想抓住系著鈴子的那條絲繩。我不禁大笑起來。

  「『您用不著叫人,』我接著說,『我會讓您平平安安地壽終正寢。把您殺掉那將是對仇恨的誤解!您用不著害怕任何暴行:我曾在您床前度過一整宵,而沒有……』

  「'先生……』她紅著臉說。

  「但是,在經過這種在所有女人,哪怕是最無情的女人身上都應該有的,由羞恥之心引起的最初的反應之後,她便對我輕蔑地瞪了一眼說:

  「'您當時一定覺得很冷啦!』

  「『夫人,您難道認為您的美貌對於我就那麼可貴嗎?』我猜透了使她激動的意思後,回答說,『我醒來,會象我一樣煩躁:因為『虛弱』就坐在你的床邊和你作伴。如果你是老軍人,你會受到肺癆的折磨;你是外交官,動脈瘤會使你時刻不得安生;我嗎,也許肺炎會來對我說:『我們走吧!』就象它從前對那位因性愛過度而死去的于爾班的拉斐爾①說過的那樣。

  「這樣你該明白我是怎麼生活過來的了!我來到人世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毫無疑問,如果我不是用這樣的辦法來消耗我的精力,對社會來說,那是會構成危險的;世界難道不是曾原因為亞歷山大大帝在一次大饗宴終席時再狂飲一大杯烈酒而得救了嗎?②總之,對於某些生不逢時的人來說,他們所需要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獄,不是以縱欲喪生,就是在聖貝爾納救濟院③終老。

  ①關於拉斐爾的死因,意大利畫家瓦沙裡(1512—1574)所著《最傑出的畫家、雕刻家、建築家傳記》中有此說法,但並非所有人都同意。

  ②據傳說,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公元前356—323),在巴比倫王宮的一次大饗宴上,因最後狂飲一大杯烈酒而死去。其時他已征服了波斯、埃及等許多國家,正準備窮兵黷武,再征服世界其他地方,因為他的暴死,結果使世界上千百萬生靈得免於塗炭。

  ③聖貝爾納救濟院在瑞士阿爾卑斯山麓,公元九六二年由聖貝爾納創建。


  「剛才我沒有勇氣來教訓這兩個迷人精,」他指著歐弗拉齊和阿姬莉娜說,「她們難道不正是我的經歷的化身,我的生活的縮影嗎!我根本沒有資格來指責她們,她們在我面前倒像是兩位法官。

  「在這首真人真事的詩篇裡,在這場使人頭昏眼花的疾病中,我遇到了兩次危機,給我帶來了非常劇烈的痛苦。首先,在我採取沙達那帕魯斯①自焚的方式,投身於我將用以自焚的柴堆上的幾天之後,我在滑稽劇院的圓柱回廊下遇見了馥多拉,當時我們都在等候各自的馬車。「'啊!您居然還活著!』

  「這句話表達了她的微笑和她暗地裡的惡意中傷,她一定曾對她的某個侍從騎士②講過我的故事,認定我的愛情是普通的愛情,她還因自以為有先見之明而感到高興。噢!為她而死,始終崇拜她,即便在我的放縱無度,在我的酣醉中,在妓女們的床上,我還不能忘掉她,並且深切感到自己成了被她愚弄的犧牲品,這多麼令人難堪呵!我恨不得撕破我的胸膛,把我的愛情掏出擲向她的腳下!

  ①沙達那帕魯斯,古希臘的傳奇人物,相傳他是個荒淫無道的國王,受到國人的反對,他數次鎮壓起義均告失敗,最後據城自守兩年,城破之日,他不願落入人民的手中,便在宮中積薪自焚,他和他的財寶,宮女,太監同歸於盡。

  ②侍從騎士是十八世紀盛行于意大利貴族社會的一種風尚的產物,有些貴族青年,甘願為貴婦人服役,取得該貴婦的家庭和丈夫的同意後,即?常陪伴該貴婦出入於交際娛樂場所,充當僕役和保護人的角色,使用這個詞時一般帶有嘲諷之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