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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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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娜的十五個法郎,對我說來是十分寶貴的。馥多拉想到我們來的是一個下層人物彙集、臭氣熏人的地方,還要逗留好幾個鐘頭,深悔沒有帶一束鮮花來;我便去給她購買鮮花,這等於把我的生命和財產一起獻給了她。在我送給她花束的時候,心裡感到懊悔,同時也很愉快,但也使我明白了社會上習慣于向女子獻表面殷勤的辦法是多麼花費。不久,她就抱怨花束裡一枝墨西哥茉莉花的香味有點過於濃郁,當她看到大廳內的情形,發現自己坐的是一條硬板凳,更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厭惡;她責備我把她帶到這種地方來。儘管我在她身邊陪著她,她還是要走;她終於走了。在這些日子裡,我整晚睡不著覺,徒然浪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和精力,還是不能討得她的喜歡!這個怪物從來沒有比這時候更溫柔,也更無情了。在歸途中,在一輛小馬車上,我坐在她的身旁,呼吸著她的氣息,觸摸到她芳香的手套,還清楚地看到她最美妙的姿容,我還聞到一股蝴蝶花般的幽香:她是十足的女性,但又完全不象女人。這時候,我心裡閃亮了一下,使我看到了這種神秘生活的底蘊。我忽然想起最近有一位詩人①發表的一本書,這是一種受到波利克萊特②的雕像啟發的真正的藝術構思。我認為我看到了這樣一個怪物:有時現形為軍官,在馴服一匹烈馬;有對又現形為正在梳妝的少女,讓她的情人失望;當她現形為情郎時,又會使一位溫柔、樸素的少女傷心。我對馥多拉再沒其他辦法可想,只好向她講述這個荒唐的故事;可是,她不但沒有洩露她和這種詩人的無稽之談有任何相似之處,反而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就象一個孩子聽到《一千零一夜》③裡的故事似的。「『要抵抗象我這樣年齡的男人的愛情,抵抗一種作為美妙的心靈交感媒介的青春熱力,馥多拉一定有某種神秘力量在保護她!』我在返回寓所的途中,心裡還在琢磨,『也許她象貴婦人德拉庫爾④那樣,正在被一種毒癌所折磨?她的生活無疑是一種不正常的生活。』 ①這裡指的是法國小說家、詩人亨利·拉圖什(1785—1851)和他所著的長篇小說《弗拉戈列塔》。書中主要人物弗拉戈列塔是個十分美麗的少女,她有一兄一妹,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別人簡直無法辨認,所以他們在不同地方出現時,在別人看來,一時是美少年,一時又是漂亮的姑娘。 ②波利克萊特,公元前五世紀希臘雕刻家,巴黎盧浮宮博物館陳列的一尊陰陽人雕像,相傳是他的作品的複製品。 ③《一千零一夜》是十至十六世紀收集起來的阿拉伯民間故事集。 ④德拉庫爾夫人是瑪麗·艾琪渥斯的小說《貝蘭達》中的人物,她向所有人隱瞞她所患的絕症,包括對她的丈夫。 「想到這裡,我不禁毛骨悚然。然後,我想出了一種任何情人都想不出的、既是最荒誕、同時又是最合理的計劃,為了全面地認識這個女人,我曾經從精神方面觀察過她,現在又要從肉體方面去考察她,我便決定瞞著她,在她家裡,在她的臥室過一夜。這便是我要實行的計劃,這計劃吞噬著我的靈魂,就象一種復仇的欲望在啃著一個科西嘉修道士的心臟。 「每逢請客的日子,馥多拉總是把客人請得太多,以致門房無法點清客人進出的數目是否相等。在盤算好我確能留在她家裡,而不至於鬧出醜聞之後,我便焦躁地等待著伯爵夫人下一次招待晚會的來臨。因為沒有匕首,我在穿衣服的時候,就順手藏了一把英國小刀在背心的口袋裡,萬一在我身上發現有這個文房用具,也不致引起懷疑。因為還不知道我這個荒唐的決心,結果會把我引到什麼地步,所以我願意身上有件武器。「看到各個客廳開始擠滿了人,我便到寢室裡去瞭解情況,我發現百葉窗和護窗板都關著,這是第一件幸事;預料女僕們會來把掛在窗上的窗幔放下來,我便先把系窗幔的帶子放開,我這樣預先替別人收拾房間,要冒很大的危險,但是,我的處境使我甘願冒這種危險,並對這一切作了冷靜的估計。近午夜的時候,我進來躲在一個窗口前面。為了不讓人看見我的兩腳,我試著登上了護壁板的牆腳板,背部靠著牆壁,用手抓著窗戶開關的鐵把手。在研究了我身體的平衡,我的支撐點,估量了我和窗幔之間的距離之後,我終於熟悉了我藏身地方的種種困難條件,並確信留在那裡不致被人發現,如果我不致抽筋、咳嗽和打噴嚏的話。 「為了不讓自己白白消耗體力,我便下來站著,等待關鍵時刻的到來,那時候,我就要象蜘蛛那樣,懸掛在蛛網上。洋紗襯裡白色閃光緞做面的窗幔,在我面前形成一條條粗大的褶痕,活象大風琴的音管。我在窗幔上用小刀挖了幾個小孔,以便從這種「槍眼」看見外面的一切。我隱約聽到各客廳裡傳來的低語聲,談話者的笑聲,有時夾著他們的大叫大嚷。這種模糊不清的喧囂,這種微弱的騷動,終於逐漸低沉下去了。有幾個男人來到我藏身的附近,在伯爵夫人的五斗櫃上拿走他們的帽子。當他們擦著窗幔走過,我不禁毛骨悚然,生怕這些急於要走的人,到處亂?,萬一由於疏忽或出於偶然而發現了我。幸而我的預測還很準確,在我這番冒險中,這類不幸的事一件也沒有發生。最後的一頂帽子給馥多拉的舊戀人拿走了,他還以為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哩,他望著那張床,大大歎了一口氣,接著又相當大聲的說了一句不知什麼意思的感慨之詞。這時候,伯爵夫人在她臥室旁邊的一間梳妝室裡,周圍只剩五、六個親密的朋友了。她建議大家一起在那兒喝茶。流言蜚語在現在的社會,已沒多大的市場,那些僅有的殘餘,便和諷刺的警句,機智的意見,銅子和茶匙的相碰聲混在一起了。拉斯蒂涅對待我的情敵們毫不留情,他的刺人的俏皮話,引起人們的狂笑。 「『德·拉斯蒂涅先生是不好惹的,最好別跟他鬧?,』伯爵夫人笑著說。 「『您說得對,』他坦率地回答,『我對待仇恨,和對待友誼一樣,始終是正確的,』他補充說,『我的敵人為我效勞,也許並不比我的朋友差。我對人們用來進攻別人或防衛自己的特殊用語和圓滑手段,曾做過一番頗為特別的研究。官場辭令是社會文明的標誌。您的朋友中要是有個笨蛋,您就說他為人誠實坦率。如果某人的著作死板,您就說那是部精雕細刻的傑作。如果某部書寫得不好,您就吹噓它的思想高超。如果某人毫無信義,反復無常,狡猾無比:也好!您就說他很迷人,不可思議,有魅力。如果他們是您的敵人,您就不管死活地攻擊,您還可以信口雌黃、顛倒黑白,聰敏地發現他們的缺點,就象您巧妙地突出您朋友們的品德那樣。這種戴著有色眼鏡去衡量道德標準的辦法,便是我們日常談話的秘訣,也是阿諛奉承者的全部藝術。不使用這套辦法,就等於徒手去同中世紀的騎士那種全身披掛的人搏鬥。我可是要用這套辦法的!有時甚至於有點過分。因此,別人對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尊重,何況,我的劍也和我的舌頭一樣犀利。』「馥多拉的一個最狂熱的崇拜者,也是個有名的傲慢青年,他甚至利用這種傲慢態度作為獲得成功的手段。他當即拾起了拉斯蒂涅如此輕蔑地投下的手套①,開始談論起我來,故意對我的才能和人品大肆吹噓。拉斯蒂涅竟然忘掉了這類誹謗的手法。這種譏誚性的頌揚,也使伯爵夫人上了當,她把我當犧牲品;為了取悅她的朋友們,竟無情地揭穿了我的秘密、我的抱負、我的希望。] ①西方風俗,男子之間發生衝突,解決糾紛的辦法之一是進行決鬥,挑戰者向對方投出一隻手套,對方敢於拾起來,就是接受挑戰,雙方便找好證人,約好時間、地點進行決鬥!使用的武器,一般是劍或刀,也有用手槍的。此處所說,並非真的決鬥,只是一種比喻。 「『他是有前途的人,』拉斯蒂涅說,『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成為採取殘酷的報復行動的人物;他的才能至少也和他的勇敢相等;因此,在我看來,攻擊他的人,未免膽子太大了,何況他的記性也並不壞……』 「'他還會寫回憶錄哩,』伯爵夫人補充說,她對周圍的過分沉默似乎感到不快。 「'夫人,那是一位虛構的伯爵夫人的回憶錄,』拉斯蒂涅解釋道,『要寫這些回憶錄,還需要有另外一種勇氣。』 「『我相信他很有勇氣,』她回答說,『他對我是忠誠的。』 「這時,我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很想突然出現在這些嗤笑者面前,就象《麥克白》裡,班柯的鬼魂突然出現那樣①。這樣,我會失掉一個情婦,但我贏得了一位朋友!然而,愛情卻悄悄地在我耳邊吹風,向我提出一種又卑鄙又巧妙的謬論,它正是運用這種奇談怪論,使我們的一切痛苦平靜下來。 ①《麥克白》是莎士比亞的同名悲劇。劇中敘述一次宴會上,麥克白面前,突然出現了被他殺害了的班柯的鬼魂。 「『如果馥多拉愛我,』我心裡暗想,『難道她不該用狡猾的玩笑來掩蓋她的真情嗎?心靈難道不是常常拆穿了嘴上的謊言!』 「最後,唯一還留下來和伯爵夫人一起的,是我那態度傲慢的情敵,不久,他也要走了。 「『怎麼!就要走了?』她用一種充滿獻媚的聲調對他說,我聽了心裡在發抖。『難道您不願意再陪我一會兒?難道您再沒什麼對我說了?難道您就不願意為我犧牲一點您的快樂?』 「他走了。「『啊!他們全都是很討人厭的!』她嚷道,一面在打呵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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