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三五


  「惟有我,曾經研究過她的面部表情,曾剝除了她內心世界的那層足以遮蔽世人耳目的薄殼,我已不是她的虛偽外表的受害者;我已經洞察了她那貓兒的心靈。當一個傻瓜恭維她,讚美她時,我不禁為她感到羞恥。可是,我卻始終愛她!我希望用詩人的熱情來融化她心頭的冰塊。如果一旦我能打開她那女人的溫柔心扉,如果我能啟發她崇高的忠誠。那時候,我就會覺得她十全十美。她就會變成一位天使。我是以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襟懷,情人的深情,藝術家的敏感來愛她的。如果不是真愛她,而只是為了把她弄到手;一個善於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假正經的人,一個冷酷的工於心計的男子,也許會取得勝利。她本人既驕傲又奸詐,自然愛聽浮誇之詞,自然也就容易受誘墜入陰謀巧布的陷阱;她過去很可能曾被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控制過。當她天真地向我暴露她的自私行為時,陣陣激烈的痛苦,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靈。我仿佛看到她有一天孤零零地、痛苦地生活著,不知道該向?伸出求援的手,也找不到對她同情的眼光。終於有天晚上,我鼓起勇氣,用鮮明的色彩,給她描繪了一幅她老年時寂寞、空虛、晚景淒涼的畫像。面對這個因違反自然而遭到可怕的報復的景象,她說出了一句殘酷的話。

  「『我將始終是有錢的,』她回答我說,『只要有了金子,我們總可以在周圍創造出為我們的幸福所必需的感情。』

  「我像是受到雷殛那樣,被這個窮奢極侈的邏輯,這個人,這個社會轟了出來,我一面責備自己,為什麼會對這一切如此愚蠢地崇拜。我不愛貧窮的波利娜,富貴的馥多拉難道就沒有權利拒絕拉法埃爾的愛嗎?當我們還沒有抹殺我們的良心的時候,我們的良心始終是一位正直的法官。一個詭辯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馥多拉不愛任何人,也不拒絕任何人;目前她是自由的,可是,以前,她曾為了金錢出賣過自己。不管是她的情人,還是她的丈夫,那位俄國伯爵,總算是佔有過她。在她的一生中,總還會有什麼東西能打動她的心的!你等著吧。』這個女人既不貞潔,也不太壞,她生活在遠離人類的地方,在她自己的天地裡,不管你把這叫地獄還是天堂。這個穿著開司米細毛料子和繡花綢子衣服的神秘的雌兒,竟使得人類的一切感情:驕傲、野心、愛情、好奇……在我的心中沸騰起來。

  「因為我們大家都想趕時髦,或標新立異,所以我們都爭先恐後誇讚一家演通俗喜劇的小劇場。伯爵夫人表示很想去看某個很受一些才智之士欣賞的丑角的演出,於是,我得到了陪她去看某次首場演出的光榮,卻不知會遇到什麼拙劣的鬧劇。小劇場的包廂只要五個法郎,我卻連一個臭銅子也沒有,因為這部回憶錄還沒寫完,我不敢去向斐諾求援,而我的救星拉斯蒂涅又出門了。這種經常性的拮据,折磨得我好苦。有一回,我從滑稽劇院出來,遇到一場傾盆大雨,馥多拉給我叫來一輛馬車,我一下子來不及阻止她這種擺闊氣的殷勤,便藉口說我特別喜歡雨中步行,又說我要到賭場去,不管我怎樣婉言拒絕,她卻一概不理。她既沒有從我的尷尬態度上,也沒有從我可憐的玩笑話上猜出我的窮困,我急得眼睛發紅,可是,她懂得別人的眼色嗎?青年人的生活常常是被各種古怪念頭所支配的!

  「歸途中馬車車輪每轉一周,都引起我的焦慮,使我心急如焚;我曾試著弄掉車底的一塊板,以便溜到街上去,可是遇到許多無法克服的困難,我只好痙攣地發笑和保持憂鬱的沉默,呆呆地坐著,象個帶枷的犯人。到達我寓所的時候,波利娜一聽到我開口吞吞吐吐,就打斷我的話頭,說道:

  「'如果您身上沒零錢……』

  「啊!羅西尼的音樂,拿來和這句話作比較,簡直毫無意義了。但是,還是讓我們回到雜耍戲院來吧。為了能帶伯爵夫人去雜耍戲院看戲,我打算把鑲在我母親肖像周圍的一隻金環拿去抵押,儘管在我的想像中,當鋪始終和監獄一樣,我卻寧願親自把我的床打去抵押,而不願去向人求乞。你伸手向他要錢的那個人的眼色多麼令人難堪呵!某種借貸會使我們丟盡面子,正象出自友人嘴裡的拒絕,會打破我們最後的幻想。波利娜還在工作,她母親已經睡了。我向帳子略微掀起的床上偷看了一眼,我想戈丹夫人一定睡得很熟,因為,我從陰影中瞥見她安靜而灰黃的側面深陷在枕頭上。

  「『您一定很煩惱!』波利娜把畫筆擱在調色板上對我說。

  「『我可憐的孩子,您倒可以幫我一個大忙,』我回答她說。

  「當時她望著我的那副快樂的神情,使我心裡震動了一下。

  「『她會愛我的!』我心裡想,『波利娜……,我接著說。

  「為了好好地觀察她,我便靠近她坐下來。她猜透了我的意思,因為,我叫她名字時,用的是問話的語調;她把眼皮垂下,我正好端詳她,相信能夠看透她的心思,象能看透我自己的那樣。尤其是她的外貌既天真又純潔。

  「'您愛我嗎?』我問她。「'有點兒……狂熱地……完全不!』她大聲地說。

  「她並不愛我。她那詼諧的語調和自然流露的可愛姿態,只不過描繪出一個少女的調皮的感激心情罷了。我於是向她訴說我的窮困和我所碰到的麻煩,並請求她的幫助。

  「『怎麼,拉法埃爾先生,』她說,『您自己不願意跑當鋪,倒要打發我去!』

  「我頓時面紅耳赤,這個女孩子的邏輯竟使我狼狽不堪。她便握住我的手,像是想用一種愛撫作為她脫口而出的一句坦率話的補償。

  「『啊!我倒很願意去跑一趟,』她說,『可是,這用不著了。今天早上,在鋼琴後面,牆壁和護欄之間,我找到了您無意中丟失的兩枚五個法郎的銀幣,我已把這錢放在您的書桌上了。』

  「『拉法埃爾先生,您不久就要收到錢啦,在您沒有收到之前,我很願意先借給您幾個銀幣。』那位善良的母親掀開帳子露出頭來對我說。

  「『啊,波利娜,我真願意自己是個富翁哩!』我握住她的手大聲地說。

  「『算了吧!那為什麼呢?』她帶點調皮的神氣說。

  「她的手在我的手裡發抖,和我的心臟的跳動完全合拍;她急忙抽回她的手,反而拉住我的手,查看我的手紋說道:

  「『您會娶到一個有錢的女人,』她說,『但她將給您帶來很多苦惱……啊,我的天!她還會害死您!……我看一定是這樣。』

  「在她的驚叫聲中,流露出她對母親那套迷信玩意兒的深信不疑。

  「'波利娜,您太輕信了!』

  「『噢!那是不會錯的,』她吃驚地瞧著我說,『您將要愛的女人,准會害死您!』

  「她再拿起畫筆,在調顏色時還顯得很激動,但她再也不看我了。這時候,我真願意也能相信鬼神。一個迷信的人,不見得就是完全不幸的。迷信也常常是一種希望。回到我的房間,我真的看見了兩個可貴的銀幣,它們的出現使我很難理解。我剛躺上床睡覺,腦子裡思想還很混亂,但我努力核算我的支出項目,企圖證實這筆意外發現的錢是我的。可是,我卻在無結果的計算中睡熟了。第二天,我正要出去租一個包廂座的時候,波利娜進來看我。

  「'也許那十個法郎您還不夠用,』這位善良、可愛的少女紅著臉對我說,『我母親叫我送這錢來給您用……您拿去吧,拿去吧!』

  「她把三個銀幣放在我桌子上就想走,可是,我把她攔住了。欽佩的心情把我噙在眼裡的淚水控制住了。

  「『波利娜,您真是一位天使!』我對她說,『這筆借款雖然使我很感激,卻遠沒有您給我送錢來時那種羞怯的神情那麼動人。我曾經希望娶一個富有、高雅、有頭銜的女人;可是,現在我卻願意擁有千百萬家財,而遇上一個象您一樣窮,一樣好心腸的少女,我要放棄那種會要我的命的愛情。您所說的也許很有道理。』

  「'您別說啦!』她說道。

  「她說完就跑了。但她那清脆的黃鶯兒的嬌音還在樓梯上蕩漾。

  「'她還沒有戀愛,真是幸運!』我心裡想,同時勾起了我幾個月來忍受著的殘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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