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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從近處看,我們的社會和人群,風俗和習慣,都已經給我顯示了我的純潔信仰的危險,和我所熱中的工作的多餘。這類精神食糧對野心家來說毫無用處。追求幸運的人應該是行李越輕越好!優秀人物的錯誤,就在於為獲得世人的賞識而浪費青春。當窮人積聚力量和知識,以便勝任愉快地擔當重任而不可得的時候,滿嘴空話,毫無思想的陰謀家卻來去自如,他們欺騙傻瓜,迷惑半呆子;有些人埋頭研究,別的人在行動;有的人謙虛,有的人膽大;天才人物力戒驕傲,陰謀家專好炫耀,他們是必定要達到目的的。當權者非常需要依靠現成的業績,信賴擅長吹拍的才能,而真正的學者則天真地希望得到人世的報酬。當然,我並不想找機會對老生常談的道德問題多費唇舌,那是被埋沒的天才所永遠吟唱的頌歌。我只想根據邏原來推翻凡俗之輩往往會獲得成功的道理。唉!學習有如母親一般慈愛,它用純潔和溫柔的歡樂來哺育孩子,如果向它要求額外的報酬,也許就是罪過。我記得有時候曾經心情舒暢地把麵包蘸著牛奶吃,獨個兒挨著窗子呼吸新鮮空氣,瀏覽由棕色、灰色、紅色的屋頂構成的景色,這些屋頂由石板或瓦片鋪成,上面長滿黃色和綠色的苔蘚。如果開始時候,我感到這景色有點單調,不久我便發現這裡有不少奇特的美。

  「有時候,在晚上,從關不嚴的百葉窗投射出一道道光線,使得這個奇異國度裡的一片漆黑產生了色調的變化而活躍起來。有時,蒼白的街燈,透過霧靄反射出淡黃的亮光,在街道上形成無數微弱的光波,使這一片鱗次朽比的屋頂,看上去象泛起不動的波浪的海洋。總之,有時候,在這個陰鬱的荒漠裡,偶爾也出現一些人物的形象;在某個空中花園①的花朵中間,我曾看到一個正給金蓮花澆水的高顴骨、鉤鼻子的老婦的側面,或者我透過一個窗框已腐朽的天窗,看見有位少女在梳妝,她自以為只有她獨自一人,實際上我也只能看見她漂亮的前額和用一隻美麗的手臂托起的長髮,我欣賞長在承霤上的一些短命的野生植物,這是不久就要被一場大雨沖走的可憐的野草!我也研究長在屋頂上的苔蘚,發現它們的顏色會因下雨而更加鮮豔,在炎熱的太陽光下卻乾燥得象一片棕色的天鵝絨,反射出變幻無常的色彩。總之,這些白天的瞬息即逝的詩意印象,霧靄的哀愁情調,陽光的突然照耀,黑夜的靜寂和魔幻,朝霞的神秘,每個煙囪飄起的輕煙,這個神奇的自然界的一切偶然事態,對我來說,都已經很熟悉,繪我帶來樂趣。我愛我的牢房,它是我自願坐的監獄。這個由無數平坦的屋頂構成的巴黎的荒唐,它的下面卻掩蓋著一座人間地獄,這對我的心靈倒還合適,而且和我的思想也還協調。科學的沉思曾經把我們引導到天上,當我們從高空下降塵寰,突然再看到這個人世的時候,實在令人感到厭倦;於是我便完全體會到了修道院淳樸生活的妙趣。

  ①指懸掛在住戶陽臺上的盆花。

  「當我決心遵循我的新生活道路之後,我便到巴黎最僻靜的地區去尋找寓所。一天晚上,我從吊刑街回來,取道繩商街回家,在經過克呂尼街的拐彎處,看見一個約莫十四歲的姑娘,正在和她的一個女同學踢毽子,她們的歡笑和戲謔給鄰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天氣晴朗,氣候相當熱,九月天還沒有過去。各家門前都有婦女在閑坐聊天,象外省城市人們過節日那樣。我首先端詳那姑娘,她的面貌有種絕妙的表情,她的體態是畫家現成的模特兒。這是一個迷人的場景。我正在思索為什麼在巴黎中心會有這種淳樸的景況時,發現這條街並沒有出口,過往的人一定不很多。我憶起盧梭曾在這裡住過,同時發現了這家叫聖康坦的旅館;它那破爛的外表使人希望能在裡面找到一間便宜的寓所,我便決定進去看看。在走進一間低矮的房間時,我瞥見了一些在每個燭眼上都有條不紊地插著蠟燭的老式蠟燭台,使我感到驚奇的是這間廳堂的整潔狀態,在別的旅館,這種地方通常總是相當亂糟糟的。我還發現這裡的陳設簡直象一幅風俗畫;它的藍色的床,日用器皿和家具都顯示出一種昔日的時髦氣派。

  「旅館女主人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面部線條顯示出久經苦難的痕跡,眼神似乎因為流淚過多而失去光輝,她站起身向我走來;我謙卑地告訴她我所能支付的房租;她並不覺得詫異,就在一排鑰匙裡找出一把來,領我到頂樓上去,打開一個房間讓我看,從這間屋子的窗口可以望見附近房屋的屋頂和庭院,以及從這些房屋的窗子伸出的許多晾滿衣服的長竿。這間閣樓的牆壁又黃又髒,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地方了,它發出窮酸的氣味,召喚窮學者來賃居。屋裡的空間僅夠放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在房頂的夾角下還能放我的鋼琴。

  「因為沒有錢買家具來佈置這個堪與威尼斯鉛頂監獄①媲美的鳥籠子,這可憐的婦人一直沒能夠把它租出去。湊巧,不久前,在我拍賣動產的時候,還剩下一些我認為是屬￿我私人的什物,很快我就和老闆娘談妥,把房子租下來,第二天就搬進去住了。在這個空中墳墓裡,我居住了差不多三年,我日夜不停地工作,心情非常愉快,我認為人生最美好的主旨和人類生活最幸福的結果,無過於學習了。學者所必需的安靜和沉寂對我來說有著說不出的甜蜜,就象愛情那樣令人沉醉。思維的運用,觀念的探索,對科學寧靜的沉思,給我們帶來了不可名狀的愉快,其中的樂趣是無法描繪的,就象一切智慧的活動,它的各種現象都是我們的外部官能所不能窺見的。因此,我們便常常被迫採用物質的比較法來解釋精神的奧秘。在樹林、岩石以及繁花環繞的湖中,獨自一人在清澈的湖水中游泳,薰風拂面,那種樂趣,給予一個無知之輩的微弱幸福感,比起我,當我的靈魂沐浴在一種無法形容的光輝中,當我傾聽靈感的可怕的、混亂的呼聲時,當我的活躍的頭腦裡有無數形象如同一股不知名的泉水涓涓流淌時的幸福感覺,簡直無法比擬。又如看到一個意念,象朝陽那樣突然在人類的抽象世界的曠野中升起,而且比朝陽更妙的是它能象孩子般成長,由青春期逐漸成熟,這種快樂超過世上任何別的樂趣,或者可以說這是一種神聖的快樂。

  ①指威尼斯的杜卡爾宮的最高層,這層用來做監獄,屋頂用很薄的鉛皮做成,由於鉛的傳導作用,溫度驟冷驟然,使犯人的生活分外痛苦。

  「研究工作能使圍繞著我們的一切東西具有一種魔力。我在上面寫字的那張可憐的書桌,和蒙在桌上的那張棕色的軟羊皮,我的鋼琴、床、靠背椅、五花八門的裱牆紙,以及別的家具,所有這些東西都有了生命,成為我溫順的朋友,我的前程的沉默的合作者;不知有多少次,我在注視它們的時候,向它們傾吐了我的衷曲!常常,當我的眼光掠過板壁上彎曲的線腳時,我會發現在我的思想體系中有了某些顯著的新發展,或者是找到了一些我認為可以恰當地解釋那些幾乎無法表達的思想的詞句。由於我對周圍事物的深入觀察,我發現每一件東西都有它自己的外貌、性格;它們常常和我談話;如果屋頂上的夕陽從我狹窄的窗戶偷偷射進幾縷光線,這些光線呈現的各種色彩,不管是暗淡或明亮,哀愁或愉快,都不斷以它們的新效果使我驚異。

  「這類在孤獨生活中發生的瑣屑事兒,很少引起世人的關注,卻是囚徒們的安慰。難道我不是被某種觀念所俘虜,被關在一種思想體系裡面,卻又被一種光榮生活的遠景來支持嗎?每當我克服了一個困難之後,就吻著我心目中那位優雅、富裕、眼睛很美的婦人溫柔的雙手,她總有一天會撫摩著我的頭髮,無限深情地說:

  「'你太辛苦了,可憐的天使!』

  「我曾從事過兩部偉大著作。其中一部喜劇有朝一日會使我一舉成名,獲得財富,讓我重新回到我原來的社會,我多麼渴望能在那裡再露頭角,享有天才人物的無上特權。他們大家都曾在這部傑作中看到一個剛離開中學的青年人所犯的第一次錯誤,這是個真正孩子氣的胡鬧。你們的嘲笑已把豐富的幻想的翅膀剪掉,從此這種幻想就再也沒出現了。

  「只有你,親愛的愛彌爾,曾經安慰過別人在我心中留下的重創!只有你一個人讚賞過我的《意志論》,為了從事這部巨著,我研究過各種東方語言、解剖學、生理學,研究這些學問曾占去了我的絕大部分時間。假如我沒弄錯,這部作品將要完成梅斯麥①、拉瓦特②、加爾③和比夏等人研究工作的未竟之功,從而給人類知識打開一條新的道路。這便是我的美好生活的寄託,這種每天作出的犧牲,這種不為人知的春蠶吐絲的工作,也許它的唯一報償就在這工作本身。自從我開始懂事的年齡,到我完成《意志論》為止,我曾經觀察、學習、寫作和不斷閱讀,我的生活就象一種長期的課外作業。儘管我愛好東方的安逸生活,迷戀自己的幻想,喜歡肉欲,我卻始終辛勤地工作,拒絕嘗試巴黎的享樂生活。儘管我喜歡大吃大喝,我的生活卻很有節制;我喜歡漫步和在海上旅行,想多遊歷幾個國家,我還有興趣象孩子們那樣用石片打水漂玩,但我卻經常坐在椅子上從事寫作;我本來喜歡高談闊論,卻去圖書館和博物館聆聽教授們的學術報告;我象一位聖伯努瓦派的教徒那樣睡在我的單人破床上,可是,女人卻是我所幻想的唯一對象,愛撫的對象,而它卻始終躲避我!總而言之,我的生活一直是一種殘酷的對照,不斷的欺騙。那麼,請你設想整個人類又怎麼樣!

  ①梅斯麥(1734—1815),德國醫生,動物磁性說的創始人,他用這種學說來解釋他所施行的一種類似催眠術的醫療方法。

  ②拉瓦特(1741—1801),瑞士哲學家、詩人和神學家,他創立相面術,據說根據人的面紋,可看出人的性格。

  ③加爾(1758—1828),德國醫生,骨相學的創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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