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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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這一幕真是壯麗的悲劇!」愛彌爾嚷道。 「喂!你讓我來對我的生命作出判決吧,」拉法埃爾答道,「要是你的友誼還不足以讓你來傾聽我的哀歌,如果你不能為我忍受半個鐘頭的麻煩,那就睡你的覺吧!可是,請你再別詢問我自殺的事了,自殺的念頭正在我心中怒吼,蠢蠢欲動,向我召喚,我也正在向它敬禮。要對一個人作出判斷,至少要設身處地,深入瞭解關於他的感情、不幸和思想的秘密;只想就事件的物質方面去瞭解他的生活,這是寫編年史,是給傻瓜們作傳記!」 拉法埃爾說這些話的辛酸語調,使愛彌爾深受感動,從這瞬間起,他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拉法埃爾身上,出神地看著他。 「但是,」講故事的人接著說,「現在,使這些事件增添色彩的那種光芒,賦予了它們新的面貌。過去我把事物的法則看成災難,也許從這災難中會孕育出優異的才能,使我日後為它感到驕傲。 「對哲學的好奇心,緊張的工作,對讀書的愛好,從七歲起,直到我進入社會,經常占滿了我的時間,這一切努力難道不足以使我便於獲得精神力量,如果你的話說得對,我運用這種力量,不就能夠在人類知識的廣大領域裡充分表達我的思想,並邁步前進嗎?由於我過去被人遺棄,養成了抑制感情和在內心世界裡生活的習慣,難道不正是由於這種原因,使我獲得對事物作比較和思考的能力嗎?世俗的浮華生活能使最高尚的靈魂變得渺小和使它陷於卑賤境地,我沒受到這種浮華生活的引誘而墮落,難道不正是因為這樣,我的感受力才集中起來,成為比激情所要求的更為高尚的意志的完善工具嗎? 「由於被女人所忽視,我記得曾經用愛情被蔑視的人的明智去觀察她們。現在,我才明白,一定是我的率直性格不討她們的喜歡!也許女人都喜歡別人帶點虛偽吧?而我自己卻在同一時間內,時而是男子,時而是小孩,既膚淺又深思,既無成見,又充滿迷信,常常象她們那樣帶有女氣,難道她們不是把我的天真當做猥褻,把我思想的純潔當做放蕩嗎?我的知識使她們厭煩,我的女性般的憂鬱,被認為是軟弱。這種想像力的極端靈活性,正是詩人的不幸根源,無疑地,會使我被判定為一個不可能談情說愛的人物,因為我既無恒心,又無毅力。我不說話時,活象個傻瓜,當我想使她們高興時,也許我恰恰惹惱了她們,女人們就是這樣來處罰我的。 「我噙著眼淚,懷著悲傷的心情接受社會給我的判決。這個處罰產生了它的後果。我想對社會進行報復。我要用聰明才智去佔有一切女人的心靈,當僕人站在客廳門前通報我的名姓的時候,我願看到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自幼就立志做偉人,我曾經拍著前額象安德烈·謝尼耶①那樣對自己說:『這裡面有點東西!』我感覺到在我心裡有某種思想要表達,有某種體系要建立,有某種學術需要闡釋。 ①安德烈·謝尼耶(1762—1794),法國詩人,最初支持一七八九年的資產階級大革命,後來因反對雅各賓派專政被送上斷頭臺。下面那句話引自拉圖什為安德烈·謝尼耶詩集所寫的前言。 「噢!我親愛的愛彌爾,今天我才二十六歲,就已經確信我會默默無聞地死去,永遠不能成為我夢想要佔有的女人的情人,讓我把自己的瘋狂情況都告訴你吧!我們難道不全都一樣,或多或少把自己的欲望當成現實嗎?啊!我絕不願要一個在他的夢中沒有給自己編桂冠,沒有為自己的雕像建台座或者佔有幾個殷勤的情婦的青年人做朋友。我嘛,我常常想自己是將軍,是皇帝,也曾是拜倫,而最後,什麼也不是。在人類事業的頂峰上神遊過之後,我發現還有無數高山需要攀登,無數艱難險阻需要克雅。這種巨大的自尊心在激勵著我,又絕對相信命運,我想一個人要是在和紛紜的世事接觸之後,不讓自己的靈魂給撕成碎片,就象綿羊通過荊棘叢時被刷下羊毛那樣輕而易舉,那麼他也許會成為天才,正是這一切挽救了我。我希望得到榮譽,並願為我終有一天要得到的情婦而默默地工作。我把所有的女人歸納成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女人,我相信會在最先出現在我眼前的女人身上找到;但是,我把她們中的每一個都看成皇后,象一切皇后都必須主動親近她們的情人那樣,她們全都該前來歡迎我這個窮苦、可憐和羞怯的人。 「啊!對於那位憐憫我的女人,我心中除了愛之外,還充滿了感激之情,我願終身鍾愛她。可是,不久之後,我的觀察卻使我明白了許多殘酷的事實。 「因此,親愛的愛彌爾,我恐怕要永遠過孤獨的生活了。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精神上的偏向,女人們都習慣于在有才華的人身上只看到缺點,在笨蛋的身上卻只看到優點;她們對笨蛋的優點寄予極大的同情,其實這些所謂優點,不過是對她們自身缺陷的永遠讚美,至於優秀的男人卻沒有貢獻足夠的享受藉以補償她們的缺陷。才華是種間歇性的熱病,任何女人都不會樂於僅僅分擔這分苦惱,所有女人都想在情人身上找到使她們的虛榮心得到滿足的理由。說到底,她們所愛於我們的還是為了她們自己!一個又窮又傲的藝術家,賦有創作的才能,難道他不是也具有損人的私心嗎?在他的周圍,我不知道有一股什麼樣的思想旋風,他會把一切甚至他的情婦都裹在這股旋風裡,她也就只好隨風而轉。難道喜歡別人奉承的女人,能相信這種男人的愛情嗎?她會去找這樣的人嗎?這樣的情人沒有閑功夫在長沙發旁邊獻身給女人們特別喜愛的肉麻的調情,這種事情倒是虛偽的、無情的男人的拿手好戲。正派的男人連工作的時間還嫌不夠,他哪能白浪費時間去打扮自己,去做降低自己身價的事情?我寧願一下子犧牲自己的性命,也不願意把它減價另售。 「總之,在專門替臉色蒼白,慣作嬌態的女人服務的證券經紀人中,的確存在著某種使藝術家作嘔的庸俗作風。抽象的愛情並不能使一個貧窮而偉大的人感到滿足,他所要求的是對愛情的全部忠誠。那些輕佻的婦女,她們把時間浪費在試開司米披肩上,或自願充當時裝衣架,她們根本談不上什麼忠誠,卻要求別人忠誠,並且在愛情上以對別人發號施令為樂,而不是以服從為幸福。一個在心靈、肉體、骨子裡都配稱做真正的妻子的女人,總是丈夫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因為她的生命,她的力量,她的光榮和她的幸福都寄託在他身上。一個優秀的男人所需要的是東方式的女子,她們唯一關心的就是研究男人的需要;因為對男人來說,不幸就發生在他們的欲望和滿足欲望的方法之間的矛盾。我嘛,自信是天才人物,我所愛的正是這種愛嬌的女人,抱著這種和我所接受的傳統觀念如此矛盾的思想,又一心想要平步青雲,我還擁有無價的寶藏,擁有超過我的記憶所能負擔的廣泛知識,對這些知識我還來不及分類和加以消化;而我卻發現自己既無親戚,又無朋友,一個人孤零零地迷失在最駭人的沙漠裡,這是一個有石板路的,熱鬧的沙漠,在那裡,有人在思想,在生活,可是,一切事物對你卻漠不關心,比敵意更令人難受!可是我所作出的決定,儘管是瘋狂的,卻也是自然的;它包含有某種不可能的因素,而它卻給了我勇氣。這好象是一場我對自己的打賭,在這場賭博裡,我既是賭徒,又是賭注。以下便是我的行動計劃。 「我的一千一百法郎,應該足夠我三年的生活費用。我定出這個期限是想在這段時間內寫出一部能引起公眾重視的著作,使我獲得財富和文名。當我想到即將單靠麵包和牛奶生活時,心裡感到十分高興,我將象泰巴伊德①沙漠上的隱士那樣,投身在書本和思想的世界裡,在這個十裡紅塵的巴黎中的一個世外桃源裡,一個工作和沉寂的領域裡,我將象蟲蛹那樣替自己建造一座墳墓,以便有朝一日在光榮和勝利中再生,我打算為生存而去冒死的危險。」 ①泰巴伊德,上埃及的沙漠地帶,初期基督教教士隱居的地方。 「把生活水平壓縮到真正最低需要的程度,以嚴格的必要為界限,我認為三百六十五法郎足夠我過一年清苦生活。實際上,只要我願意遵守自己所定的修道院式的紀律,這筆小小的款子也就夠了。」 「這是不可能的!」愛彌爾嚷道。 「我過這種生活已差不多三年了,」拉法埃爾帶著驕傲的神情回答,「我們來算算!」他接著說。「三個銅子麵包,兩個銅子牛奶,三個銅子豬肉就能使我不致餓死,並能使我的精神狀態保持分外的清醒。我曾經觀察過一些時候,你知道,節食會給想像力帶來奇妙的效果。我住的房間每天花三個銅子,我每晚消耗三個銅子燈油費,我自己收拾房間,穿的是法蘭絨白襯衫,以便不超過兩個銅子一天的洗衣費。我燒煤炭取暖,全年結算,平均每天決不超過兩個銅子。我有足夠三年穿用的衣服,襯衫和鞋子,我只有在去聽公開課和上圖書館時才衣著整齊。 「這些開支合計起來只有十八個銅子,我還剩下兩個銅子應付意外的開支。在這段相當長的工作時間內,我想不起曾經走過藝術橋①,也想不起我曾經買過水;我總是早上到砂岩街拐彎的聖米迦勒廣場的噴泉打水回來用。哦!我就是以驕傲的心情來忍受我的清貧生活的。一個預感到有美好前途的人,當他在艱苦的人生大道上前進時,就象一個無辜的囚徒走向刑場,一點也用不著羞愧。我不願預測疾病的來臨,和阿姬莉娜一樣,我對於醫院無恐怖之感。我對我良好的健康沒有片刻的懷疑。再說,窮人只是在死的時候才能躺下來。我要留短髮直到這樣的時刻:即一位愛情的天使或一位仁慈的天使……但我不願意預測我將來的境遇。親愛的朋友,要知道我因為沒有情婦,就只好靠偉大的思想、幻夢和空想來過活,對於空想我們大家在開始時都多少有點相信。今天我在嘲笑自己了,這個我,也許是神聖的、超凡的,但已不再存在了。 ①藝術橋在當時還是一條收費的橋,行人通過每次要徵收一個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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