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一句話也沒回答。回到家裡後,我便把父親的鑰匙和錢包一起還給他。走進他的房間以後,他把錢包往壁爐的爐臺上一倒,一個個地點數他的金幣,並且朝我轉過身來,神色溫柔地,一句一頓地,意味深長地說:

  「『我的孩子,你不久便滿二十歲啦。我對你很滿意。你該有一筆定期的費用了,這無非是要使你有機會學會節儉和懂得生活上的事兒。從今晚起,我每月給你一百法郎,你可以自由支配,愛怎麼花就怎麼花。這兒是今年第一季度的費用。』他一面說,一面撫摩著那堆金幣,好象想把數目核實一下似的。

  「我告訴你,我差點兒沒跪倒在他的腳下,向他聲明我是強盜,是壞蛋,或者比這更壞,是個銅子!只是羞恥心才把我阻止了。我上前擁抱他,他輕輕地把我推開了。

  「'現在,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的孩子,』他說,『我此刻所做的只是一樁簡單而正當的事,你用不著感謝我。拉法埃爾,如果我有權利接受你的謝意,』他用溫柔中充滿尊嚴的語調接著說,『那是因為我曾保護了你的青年時代,使你免於遭受吞噬所有巴黎青年的種種不幸。從今以後,我們將是朋友了,一年以後,你會成為法學博士,你已經獲得可靠的知識,養成了熱愛工作的習慣,雖然並非沒有付出犧牲娛樂和忍受困苦的代價,但這都是立志要幹大事業的人所必不可少的鍛煉。拉法埃爾,你好好學著來瞭解我吧。我既不想讓你成為律師,也不希望你當公證人,而是要你做一個政治家,以便有朝一日能夠光耀我們衰落了的門第……明天見!』他又補了一句,並做了個奧妙的手勢打發我走開。

  「從這天起,我父親便把他的種種計劃坦率地告訴我。我是獨生子,我母親去世已十年了。從前,我父親作為一個有光榮歷史的舊家族的家長,在奧弗涅幾乎被人忘記了,因為不甘心卸下寶劍去種田,他便到巴黎來碰運氣。他賦有法國南方人那種非凡的銳敏,再加上毅力,居然沒有靠山就在政府裡取得了重要的位置。革命不久就毀了他的家產;但是,他卻懂得娶一位有大宗財產的名門女子為妻,在帝政時代,眼見就要恢復我們家舊日的榮華富貴了。復辟王朝歸還了我母親相當大的一筆財產,卻使我父親陷於破產。因為他從前買了許多皇帝①賞賜給將軍們的地產,這些地產現在都在國外,為了維護他對這些不幸的賞賜地的所有權,十年來他不得不和那些清算委員、外交官以及普魯士和巴伐利亞的法庭進行鬥爭。我父親把我投進這個紛亂不堪、無法清理的大訟案裡,因為這個案件的勝負將決定我們的前途。要是官司敗訴的話,可能會判決我們歸還這些地產的收益,包括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一六年間採伐的木材的價款;如果事情壞到這個地步,我母親的財產就僅夠用來挽救我們家的榮譽了。因此我父親似乎把我解放了的那天,我卻無異於又落在一個最可憎的枷鎖之中。我不能不象在戰場上一樣進行戰鬥,日夜不停地工作,奔走在政客門下,騙取他們的信任,努力使他們對我們的事發生興趣,巴結他們和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僕人,甚至他們的狗,並把這種駭人的行當隱藏在風雅的外表下,有趣的談笑裡。我明白了使我父親形容憔悴的種種焦心的事情。約莫有一年的時間,我表面上過著上流社會的閒散生活,實際上,在我熱中于同顯貴的親戚和關係,或者同可能對我們有用處的人結交的活動中,卻隱藏著大量的工作。我的消遣中含有法庭的辯護詞,我的談話離不了備忘錄。在這之前,我一直是很規矩的,原因是我沒有可能去滿足我的年輕人的欲望;何況,因為害怕一時的疏忽會招致我父親或我自己的破產,我對自己非常克制,既不敢讓自己有任何享樂,也不敢有一點浪費。當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人事的磨擦還沒有把這感情的鮮花,這思想的綠茵,這永遠不讓我們和罪惡妥?的高潔的良心除掉之前,我們就有強烈的責任感,我們的榮譽就會向我們大聲疾呼,要我們聽它的話;我們就會誠實而坦率:我當年便是這樣一個人。我要用行動來報答我父親對我的信任;假如說,過去我曾巧妙地偷過他的一筆小款;可是,自從我和他一道挑起他的事業、他的名聲、他的家庭的重擔之後,我就暗暗地把我的財產,我的希望一起交給了他,我是怎樣地為他犧牲了我的快樂,而且為我所作出的犧牲感到愉快啊!因此當德·維萊勒②先生特地為我們從檔案中找出一條有關喪失產權的帝國法令,把我們毀了之後,我便簽字出賣我的產業,只留下盧瓦爾河中間的一個無價值的小島,那是埋葬我母親的地方。今天如要避免作出我的訴訟代理人所說的這種蠢事,也許我並不缺少什麼論據、遁詞,以至哲學、倫理、政治辯論之類的才能。可是,在二十一歲的年齡,我跟你再說一遍,我們全都是很慷慨,充滿熱情和愛的。當時在我看來,我父親眼中噙著的眼淚,便是我最可貴的財產,而每當回想起這些眼淚,我的窮困也就得到安慰。在還清他的債務後十個月,我父親便憂傷而死;他非常愛我,卻使我破了產!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再活不下去。一八二六年秋末,當時我才二十二歲,便孤零零一個人護送我的第一個朋友,也就是我父親的靈柩出殯,很少有象我這種處境的年輕人,獨自跟在靈車後,只有自己的思想做伴,流落在巴黎,既沒有前途,也沒有財產。慈善機關收容的孤兒,至少還有當兵的出路,有政府或檢察官做父母,有救濟院做棲身之所。我呢,一無所有!三個月後,拍賣行的經紀人給我送來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這是清算我父親的遺產後剩下的現款。債權人迫使我出售了我們的動產。我從小就習慣於珍視我家的奢侈品,現在看到送來這樣一筆微不足道的餘款,不禁使我感到詫異。

  ①指拿破崙一世。

  ②即維萊勒伯爵(1773—1854),法國復辟王朝時期的政治家。


  「『哦!這一切都是過時的陳貨了!』拍賣行的經紀人對我說。

  「這句話多麼可怕!它摧毀了我童年時代的一切信仰,粉碎了我最初的幻夢,這一切幻夢中最珍貴的部分。我的財產歸結為拍賣行的一張詳細賬單,我的前途躺在一隻裝著一千一百一十二法郎的布袋裡,在我看來,社會就體現在這個大模大樣戴著帽子對我說話的拍賣行經紀人的身上……我家的老僕若納塔很愛我,我母親在世時曾替他存了一筆年收四百法郎利息的終身養老金,當他離開這個我兒時經常喜氣洋洋地坐著馬車出來的家門時對我說:

  「『你得好好節省啊,拉法埃爾先生!』

  「他哭了,這老好人。

  「親愛的愛彌爾,就是上面所說的種種事件決定了我的命運,改變了我的精神面貌,並且使我年紀輕輕就被安置在最虛偽的社會環境裡,」拉法埃爾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我有幾個較疏遠的富親戚,即使不是他們的蔑視和漠不關心早已把門關閉,我的自尊心也會禁止我去叩他們的門。儘管我是那些很有勢力的人家的親戚,而且他們對外人很喜歡濫施庇護,實際上我卻既無親戚,也無保護人。我的精神發展既然不斷受到障礙,便只好向內收縮。我本來生性非常直率、天真,卻被迫裝出冷漠、矯情的樣子;我父親的專制作風剝奪了我的一切自信;我既膽怯又拙笨,我不相信我的談話能產生任何影響,我討厭自己,覺得自己很醜,我為自己的眼神害羞。儘管內心的呼聲打算支持在鬥爭中表現得有才幹的人,並且向我大聲疾呼:『鼓起勇氣來,向前邁進!』儘管在孤寂中會突然顯露我自己的能力,儘管把當前受群眾崇拜的新著作和在我腦子裡構思的著作相比,使我充滿了希望,但我仍象個孩子一樣懷疑自己。我被過度的野心所驅使,相信自己註定要幹一番大事業,而我卻感到自己空虛。我需要別人的幫助,卻發現自己沒有朋友。我本該在世上闖出一條路,卻一個人留在暗處,我的羞愧之情多於恐懼。

  「當年我父親把我扔進貴族社會的漩渦裡的時候,我是帶著一顆純潔的心,一個樸素的靈魂進去的。象一般的青年人一樣,我暗地裡渴望著甜蜜的愛情。在跟我同年齡的一些青年人中,我遇到一派專好吹牛的人,他們昂首闊步,滿嘴空話,肆無忌憚地坐在一些我認為是最尊貴的女人身邊,他們出言不遜,啃著自己的手杖頭,故作嬌態,自願出賣給最漂亮的女人,把頭枕在或自稱把頭枕在所有女人的枕頭上,還裝出對歡樂滿不在乎的神情,認為最有德行的、最貞潔的女人反而易於弄到手,只需一句簡單的話語,一個稍為大膽的動作,一個突然的傲慢的眼色就可以把她征服!我可憑良心對你說句實話:我認為取得權力或在文學上享有盛名,要比在一個出身高貴,聰明優雅的年輕女子身邊獲得成功還要容易。我的感情和我的信仰與這個社會的準則不相協調,因此,我覺得心情混亂。我有勇氣,但只是藏在心裡,並不表現在行動上。後來我才明白,女人是不喜歡讓人乞求的;我曾經見過許多這類可愛的女人,可我只是暗地裡崇拜她們,我願為她們獻出一顆經得起考驗的心,一個不怕打擊的靈魂,一種既不怕犧牲,也不怕折磨的毅力。可是這些女人卻被一些蠢材所佔有,而這些蠢傢伙就是給我當門房我也不要。

  「不知有多少次在舞會裡突然出現了一個我夢寐以求的女人,我默默地欣賞她;這時候,就便幻想把我的生命奉獻給永久的愛撫,把我的全部希望表達在一次凝視中,並且在極度的陶醉裡把我的甘願受罰的青年人的愛情奉獻給她。有時候,我甚至願用我的生命去換取一夜的歡樂。說真話!我從未遇到傾聽我熱情的談話的耳朵,能讓我盡情凝視的眼神,願和我心心相印的心,由於勇氣不夠,或者缺乏機會和經驗不足而精力無處發洩,竟使我受盡了痛苦。也許我是因為無人瞭解而感到失望,或者是因為太被別人瞭解而心慌。然而,對別人可能投給我的每個有禮貌的眼色,我都準備用極大的熱情去接受。儘管我很敏感地把這個眼色或某些表面親熱的話語當作熱情的默契,我卻從來不敢在該說話的時候說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因為情緒過於激動,使我的談話語無倫次,我的沉默變成呆板。在一個人們只在燈光下生活,只用習慣的語言或趕時髦的字眼來表達思想的虛偽的社會裡,我無疑是太過於天真了。何況,我根本不懂得別人那套不說話等於說話,說話時其實什麼也不曾說的本領。

  「總之,我心中有團烈火在燃燒,我的靈魂恰好象女人們希望遇到的那種靈魂,那股折磨著我的狂熱勁,正是女人所渴求的對象,我擁有蠢材們自誇的充沛精力,然而過去我遇到的女人全都是陰險毒辣的。這樣,當那些小圈子的英雄慶祝愛情勝利的時候,我便很天真地欽佩他們,根本沒想到他們在撒謊。我的錯誤無疑是渴望得到隨口許諾的愛情,和想要在一個水性楊花,渴望奢侈,醉心虛榮的女人心裡找到象我心中的滄海般深廣、暴風雨般強大的激情。哦!我覺得自己是為戀愛而生的,是為使女人快活而存在的,而我卻一個女人也沒找到,甚至連一位勇敢、高尚的馬爾斯琳①,或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沒遇上!我的背囊裡藏著無數珍寶,卻無緣遇到一個女孩,或者一個好奇的少女,好讓她們來欣賞我的寶貝!因為失望,我常常想要自殺。」

  ①馬爾斯琳,博馬舍的《費加羅的婚姻》中的老管家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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