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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可憐的蠢材!」拉法埃爾說,「從什麼時候起痛苦不再值得同情?當我們到達這麼一種科學階段,使我們能寫出一部心靈的自然史,把它們立起名目,把它們分門別類,分科分屬,例如甲殼類,化石類,爬蟲類,微生物類……還有什麼類?我也說不上。到那時候,我的好朋友,心靈將可以象物質那樣被證實,讓人知道世上確有花兒般嬌嫩,花兒般脆弱的心靈,也象花兒般輕輕一揉就碎;而有些心靈卻象鐵石,任你怎樣磨擦也毫無感覺……」

  「噢!你饒了我吧,你的這番開場白,請給我省掉吧,」愛彌爾握著拉法埃爾的手,半嘻笑半憐憫地說。

  冷酷的女人

  沉默了一會兒後,拉法埃爾無意中做了一個灑脫的姿勢說:

  「說老實話,我此刻頭腦特別清醒,能把我的一生概括成一幅圖畫,我不知道這是否應歸功於葡萄酒和五味酒的力量。總之,這幅畫中的一切形象、色彩、陰影、光線和半濃半淡的色調都得到如實的反映。我想像中的這種詩意的花招,如果它對我過去的一切痛苦和快樂不是帶著某種輕蔑態度,我倒也不覺得奇怪。從遠處看,我的生命似乎是被一種奇怪的精神現象所縮短了。這種持續了十年的漫長而隱約的痛苦,今天可以用幾句話來複述,其中的所謂痛苦只不過是一個概念,而快樂也只是種哲學的反省而已。我是在用判斷來代替感覺……"

  「你簡直象一件沒完沒了的修正案那麼討厭,」愛彌爾嚷道。

  「也許你說得對,」拉法埃爾心平氣和地接著說,「為了不致濫用你的聽覺,我打算把我十七歲以前的經歷略去不談了。在這以前,我象你,也象無數別的人那樣,過的是中學生的生活,這種生活中虛構的痛苦和真正的快樂都成了我們甜蜜的回憶。只要我們沒有再過這種生活的機會,我們對珍饈美味發膩了的胃口,都會嚮往星期五的素食。過去美好生活中的作業,儘管我們似乎覺得討厭,可是,它卻教我們懂得了工作……」

  「快談你的悲劇吧,」愛彌爾露出半滑稽半埋怨的神氣說。「我從中學畢業以後,」拉法埃爾接著說,一面舉起手做出要求繼續發言的姿勢,「我父親就強迫我按照嚴格的紀律生活,他讓我住在與他的工作室相毗連的一間房裡;我晚上九點鐘就得睡覺,早上五點鐘便要起床;他要我專心攻讀法科;我除上學外,還到一個訴訟代理人那裡學習;我每天走路和上課的時間都經過嚴密的安排,晚餐的時候,我父親還要嚴格檢查我的功課……」

  「你說的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愛彌爾打斷了他的話。

  「嗨!你見鬼去吧!」拉法埃爾答道,「要是我不把那些影響我的心靈,使我發生恐懼,和使我長久停留在青年人的淳樸階段的種種不易察覺的細節告訴你,你怎麼能瞭解我的感情呢?就這樣,直到二十一歲,我都是屈服在一種比修道院的規章還要嚴酷的專制管制之下的。為了揭露我生活上的慘痛經驗,也許只需把我父親的形象向你描述一番就夠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又幹又瘦的人,他面孔狹長,臉色蒼白,說話簡短,象老處女那樣愛嘲弄人,象辦公室主任那麼細心。他那種父親的尊嚴,就象一個鉛質的圓蓋緊緊扣在我的淘氣和快樂的思想之上;要是我想對他表示一點兒溫柔甜蜜的感情,他就會把我看作一個要說蠢話的孩子;我怕他更甚於過去害怕我們的學監。在他看來,我始終還是個八歲的孩子。現在我還象看見他站在我面前。他穿著栗色長外套,身子象支復活節的蠟燭般挺得筆直,那神態活象一條煙熏的鯡魚給卷在一本政治諷刺書的赭紅色的封皮裡那樣。可是,我仍然愛父親,因為他畢竟是正確的。嚴厲如果有偉大的性格和純潔的品行作依據,並且巧妙地和仁慈相配合,也許我們就不會痛恨它了。即使我父親對我從來不放鬆一點,即使在我二十歲之前,他連十個法郎的零用錢也不給我,可是,這無賴的十個法郎,放蕩的十個法郎,在我當時看來卻是一筆可望而不可即的財富,它使我幻想出許多迷人的樂趣,儘管如此,我父親總算還設法給我尋找一點娛樂的機會。在他答應讓我痛痛快快玩一次以後,過了好幾個月,他終於領我去滑稽劇院,去參加音樂會、跳舞會。我很希望能在舞會上遇著一位情婦,交上一位女友,對我來說,這就是獨立自主。可是,我生來既怕羞又膽怯,根本不懂得沙龍中那種特殊語言,何況,在那地方我連一個熟人也沒有。所以,每次從那些地方回來時,我的心始終還是那麼純潔,同時又那麼充滿欲望。再說,到了第二天我仍舊被父親當做一匹戰馬套上轡頭,一清早就回到我的訴訟代理人那裡,然後上法科學校和到法院去。

  「想要離開我父親給我劃定的刻板路線,那就是存心要惹他生氣;他曾威脅我說,只要我一犯錯誤,就把我送到安的列斯群島①去當海員實習生。因此,萬一我敢於冒險到遊樂場所去玩一兩小時,我就會周身發抖,害怕得要命。你可以想像一個具有最狂放的幻想,最多情的心靈,最溫柔的情感,腦子裡最富詩意的青年,卻經常面對著一個世界上最僵硬、最憂鬱、最冷酷的人,這種情形只能用把一個少女嫁給一具骸骨來作比擬,我只要說出我生活中這樣一些奇怪現象,你就會理解了,那就是:一切企圖逃跑的計劃在我父親面前都會煙消雲散,一切失望只能用睡眠去撫慰,一切欲望都受到壓抑,一切憂鬱也只能用音樂去排遣。我把我的不幸發洩在旋律裡。貝多芬和莫紮特常常是我的知心密友。今天,我一回想起那些曾經擾亂過我那天真純潔時代的良心的一切成見,我就會微笑起來;那時候我認為如果我踏進飯館一步,我就會破產;在我的想像中,咖啡館也成了放蕩的場所,在那兒,人們會喪失名譽和當掉財產;至於拿錢去賭館冒險,那就首先要有錢。

  ①安的列斯群島,大西洋和美洲內海之間的群島,拉法屬殖民地。

  「哦!即使我說的話對你會起催眠作用,我也要向你講一件我生平遇到的最可怕的樂事,這樣的樂事,好象長有利爪似的,可以抓穿我們的心臟,象火熱的鐵塊般在苦役犯的肩上留下烙印。我曾經參加過我的表叔納瓦蘭公爵家的舞會。可是,為了讓你徹底瞭解我的處境,我得告訴你,我當時穿的是一套舊衣服,一雙蹩腳的鞋子,系的是一條車夫用的領帶,戴的是一雙用舊了的手套,這一來你就會明白了。為了能夠自由自在地吃冰淇淋和欣賞漂亮的女人,我便躲在一個角落裡。我父親見我呆在那兒,便把他的錢包和鑰匙交我保管,他的這種出乎意料的信任,竟使我驚惶失措,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他要這麼做,那是我永遠也猜不透的。在離我有十來步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在賭博。我聽到了金幣相撞的鏗鏘聲。那時候我正二十歲,我希望能有一整天沉溺在我的年齡所能犯的一切罪惡裡。這是種精神上的縱欲,任何妓女的任性和少女的幻夢都不能夠和它相比。一年以來,我夢想要穿上一身華麗的服裝,坐上馬車,有一位漂亮的女人作伴,我擺出貴族的威風,上韋裡酒家①吃晚餐,晚上到戲院看戲,非但在第二天才回家,而且要做出一樁比《費加羅的婚姻》的情節更詭譎的奇遇去反對我的父親,並且使他無可奈何。我曾經估計過實行這個快樂的計劃,總共需要五十個埃居。你說我的這種想法不是還受著逃學的天真樂趣的引誘嗎?

  ①韋裡酒家是一家久享盛名的飯店,開設在王家廣場。

  「我於是來到一間梳妝室,獨自在那裡用火熱的眼睛和發抖的手指點數我父親的錢,總共有一百個埃居!一想到這個大數目,我的逃學的快樂情景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象《麥克白》的女巫圍繞她們的大鍋在跳舞,那是多麼迷人、多麼驚心動魄、多麼暢快啊!我成了一個不顧一切的無賴。我聽不到耳朵裡轟鳴的聲音,也聽不到心頭急促的狂跳,我拿了兩枚各值二十法郎的金幣,我仿佛還看得見它們:金幣上的鑄造年月已經字跡模糊,拿破崙的頭像在做著鬼臉。我把錢包塞進衣袋後,就回到賭桌旁邊,我濕潤的手心裡緊緊攥著那兩枚金幣,我在賭徒周圍徘徊,活象一隻老蒼鷹在雞棚的上空盤旋。我心裡懷著無法解釋的憂慮,突然用半模糊的眼光向周圍巡視了一下,確信沒有一個熟人看見我之後,便把賭注押在一個矮小肥胖、滿面春風的男子一邊,並替他做了禱告和祝願,比他本人在海上遇到三次風暴時所做的還要多。然後,憑著一種在我這個年齡可說是驚人的罪惡本能或者是詭詐心理,我站到一道門的旁邊,眼光儘管望著客廳,卻什麼也看不見。我的靈魂和我的眼睛只在那張致命的綠色的台毯上打轉。從這一天晚上起,開始了我對生理現象的最初的觀察,通過這種觀察,使我能夠深入體會,對我們的雙重天性的若干神秘現象有所認識。我轉過臉背向著那張即將決定我的未來幸福的桌子,這幸福的深度也許並不下於它罪惡的程度;在那兩個賭徒和我之間,形成一堵牆,它的厚度足有四五個人排成縱行那麼厚,他們都在高談闊論;說話的嗡嗡聲使人無從分辨出和樂隊的樂聲混在一起的金幣的鏗鏘聲;儘管有這一切障礙,由於賭博嗜好賦予人一種特權,使賭徒具有能夠摧毀時空限制的權力,我清楚地聽到了那兩個賭徒的談話,我知道他們在點數,我知道他們中的一個翻開了他的王牌,就象我親眼看見他的紙牌似的;總之我站在距離賭桌十步之處,為他們的勝負,心情緊張得面色都發白了。我父親突然從我身旁走過,於是我懂得了《聖經》上那句話的意思:『上帝的聖靈正從他的面前走過!』我賭贏了。

  「穿過被吸引在賭徒周圍的人海,象一條從破網眼裡逃出的鰻魚似的,我輕巧地跑向賭桌。我緊張得發痛的神經,此刻變得輕鬆愉快了,象一個解赴刑場的囚犯,忽然遇到國王的赦免。一位佩帶勳章的人出人意料地聲稱他少了四十法郎。許多人用不安的眼光注視著我,我成了嫌疑犯,面色發白了,大滴汗珠從我額上淌下。我意識到偷竊我父親錢包的罪行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報應。這時候,那位善良的小胖子用一種無疑是天使般的聲音說:『所有這些先生都曾下了賭注』,並且自己掏出四十法郎還給那位丟了錢的男子,於是我抬起頭來用勝利的眼光向賭徒們瞟了一眼。我把從父親錢包裡拿走的兩個金幣填還之後,便把我贏得的錢一起交給這位正直高尚的先生,讓他替我下注,他正在繼續贏錢。我一看已贏了一百三十法郎,便把這筆錢用手絹包好,不讓它們在歸途中因車子震盪而發出聲響,於是,我就停止賭博了。

  「'你在賭場幹什麼?』我父親在進車廂的時候問我。

  「'我看別人賭錢,』我回答他時身子在發抖。

  「『可是,萬一你為自尊心所驅使,在賭桌上下幾個錢的賭注,那也一點都不奇怪。在世人的眼中你似乎已經長大了,有權幹點傻事了。因此,如果你曾經利用過我的錢包,我也會原諒的,拉法埃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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