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二一


  「說真話!」她答道,「與其讓我的歡樂摻雜著悲傷,我寧願把生命切成兩段:那便是靠得住的快樂的青春的一段,和前途未蔔的老年受苦的一段。」

  「她從未戀愛過,」阿姬莉娜用深沉的語調說,「她從來沒有為了痛痛快快地去接受或拒絕一個多情的眼波而奔波過;她既沒有冒過什麼生命的危險,也沒有為著拯救她的國王、她的君主、她的神道而打算去刺殺幾個男人……對她說來,愛情就是一位漂亮的上校。」

  「哎!哎!駐在拉羅歇爾地方的,」歐弗拉齊答道,「愛情就象一陣風,我們不知道它從哪兒刮來。要是你曾經被一個蠢材熱愛過,你就會厭惡聰明人。」

  「法律禁止我們去愛畜類①,」大個子阿姬莉娜用嘲笑的聲調回答說。

  「我原以為你會對軍人更寬大些!」歐弗拉齊笑著嚷道。

  「象她們這樣能夠放棄她們的理性也許是幸福的!」拉法埃爾大聲嚷道。

  「幸福嗎?」阿姬莉娜懷著憐憫的、激動的心情冷笑著向兩位朋友狠狠地瞪了一眼,「啊!你們怎能瞭解一個心裡懷念死者,卻被迫去尋歡作樂的女人的心境。」

  這時候來仔細觀察各個客廳的情景,就等於提前見到了彌爾頓的群魔殿②。五味酒的藍色火焰給還能喝酒的人臉上染上了陰……的顏色。被一股野性的力量激發的瘋狂的舞蹈,引起一陣陣象焰火的爆炸聲般的狂笑和叫嚷。化裝室和小客廳裡,出現一派戰場上的景色;擺滿了死人和垂死的人。美酒,歡樂和談笑構成熱烘烘的氣氛。酒醉,愛情,熱狂,忘掉世界,這一切都堆在心裡,露在臉上,寫在地毯上,表現在混亂中,給一切目光蒙上了一層薄紗,使人們看見空氣中只有令人沉醉的霧靄。這種景象是動人的,象太陽射進來造成的光帶,使發光的塵埃在光帶裡飛舞,透過塵埃,可以看到種種最奇怪的形態,最滑稽的搏鬥。這裡那裡,一群群男女相互擁抱,與裝飾廳堂的名貴大理石雕像簡直真假難分。儘管兩位朋友在思想和器官上還保持著某種不大可靠的清醒,這是人們最後的戰慄,是生命的不完善的模擬,它已不可能使他們辨認出在這些離奇怪誕的幻象中,到底什麼是真實的東西,以及在他們的倦眼前不斷呈現的超自然景象裡,到底有什麼客觀存在的可能。空中飄蕩著我們的種種幻夢,映進我們眼裡的是人們面孔上流露的熱烈暢快的神態,尤其是摟抱得緊緊的身體的那種說不出的靈活,總之,夢寐中的種種最出人意料的奇怪形象都如此猛烈地向他們襲來,竟使他們把這場荒唐夜宴中的種種縱欲遊戲,當做一場動作無聲音,叫喊聽不見的噩夢中的古怪情景。這時候,一個心腹僕人費了很大勁,才把主人引到前廳,湊著耳朵說:

  ①法語中蠢材和畜生是一個字,這裡說法律禁止我們去愛畜類是句俏皮話。

  ②群魔殿,見英國詩人彌爾頓(1608—1674)的《失樂園》。


  「先生,所有的鄰居都站到窗口來抱怨我們的喧鬧。」

  「他們怕別人吵鬧,幹嗎不叫人用稻草把自家的門堵起來?」泰伊番大聲嚷道。

  拉法埃爾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來得如此突兀,他的朋友便問他哪兒來的這種狂樂。

  「這個你可不大容易理解,」他答道,「首先,我該向你承認,你們在伏爾泰堤岸上攔住我的時候,正是我打算跳進塞納河自殺的當兒,而你當然想要知道我尋死的原因。可是,如果我對你說,當時由於幾乎是神話般的偶然機會,物質世界最富詩意的遺跡,得以通過一種象徵人類智慧的表達方式概括地呈現在我的眼前;而目前,被我們在餐桌前胡亂剽竊的所有精神財富的殘骸,最後歸結到這兩個女人身上,她們是人類瘋狂行為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形象,而我們對世人世事的漠不關心,都正好成為這兩種完全相反的,色彩強烈的生活方式的媒介,這麼一說,你是否明白一點了呢?要是你沒有喝醉,也許你會從這裡面看到一篇哲學論著。」

  「如果你沒有把雙腳擱在這位迷人的阿姬莉娜身上,她此刻鼾聲大作,活象暴風雨來臨前的狂風怒吼,那你就會為你的醉酒和你的胡扯害羞。」愛彌爾回答說,他本人也正在不太有意識地做著一種天真的遊戲:把歐弗拉齊的頭髮卷起了又拆散開來。「你的兩種方式論,可以歸納成一句話,總結為一個思想:簡單機械地生活,因勞動而窒息智力,把人導向某種荒誕的智慧;而在抽象的空虛裡或在精神世界的深淵中度過的生活,卻能使人產生某種瘋狂的智慧。總而言之,為長壽而扼殺熱情,或甘願做情欲的犧牲品而夭折,這就是我們註定的命運。再說,這個判決和那位苛刻的嘲弄者、萬物的創造主所賦予我們的氣質,也不是沒有鬥爭的。」

  「大呆瓜!」拉法埃爾大聲嚷道,打斷了他朋友的話,「象你這樣嘮叨下去,你真會寫出幾部書來哩!要是我存心把這兩個思想概括成一個公式,我也許可以告訴你,人類由於運用理智而腐化了,無知無識,倒可以返樸歸真。這恰好是對社會的控訴!但是,我們同智者生活在一起,或和愚人同歸於盡,就其結果而言,遲早還不是一樣?因此,那位偉大的第五原素的提煉者①,當初把這兩種生活方式用兩句話表達:嘰哩咕嚕,咕嚕嘰哩②。」

  ①《巨人傳》的作者拉伯雷自稱第五原素的提煉者。

  ②原文是Carymary,Carymara,是作者從拉伯雷《巨人傳》中的Carimari-Carimara轉化來的,原是一種無意義的叫嚷。


  「你使我對上帝的威力發生了懷疑,因為他的威力還比不上你的愚蠢,」愛彌爾答道,「我們親愛的拉伯雷最後把這個哲理問題解決了,他用的是比嘰哩咕嚕、咕嚕嘰哩更簡單的兩個字:也許,而蒙泰涅①的我知道什麼?就是從他那裡脫胎來的。再說,倫理學上的這些最新的詞兒,也不過是皮浪②處在善惡之間時所發出的感歎,就象布裡登的驢子③站在兩份燕麥飼料中間,不知要吃哪一份好。可是,讓我們把這個永遠有爭議、今天已經歸結為是或否的問題暫且擱下吧。你打算跳進塞納河究竟想要取得什麼經驗?你是不是忌妒聖母橋的那架水力機?」

  「啊!要是你瞭解我的生活。」

  「啊!我沒想到你這麼平庸,」愛彌爾嚷道,「你這句話早已成了老套。你難道不曉得我們全都在自誇比別人受到更大的痛苦?」

  「啊!」拉法埃爾又在歎氣……

  「你這樣唉聲歎氣真是滑稽可笑!讓我們來看看:你到底害的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上的病,竟迫使你每天早上運用你肌肉的力量,象達米安④過去所做那樣,傍晚時分把給你四馬分屍的馬匹拉回來?你有沒有住在閣樓上,窮得一文不名,只好喝西北風充饑?你的孩子們有沒有在你面前喊過『我餓啦』?你有沒有為了賭博把你情婦的頭髮剪掉去賣錢?你是否曾到過一個假地址去兌取一張假託你叔父的名義的假支票,而且惟恐來得太遲了?如果有過這類事情,我就聽你的!要是你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張被拒絕支付的期票,或者由於厭世而投水,我就不認你是朋友。你坦白吧,不許撒謊;我不要你作歷史回憶錄。尤其是在你醉酒的情況下,要儘量說得簡短;我就象一個讀者那樣苛求,何況我正困得象個做晚禱的女人,快要睡著了。」

  ①蒙泰涅(1533—1592),法國倫理學家,他的《隨筆集》是他的不朽之作。

  ②皮浪,公元前四世紀希臘的懷疑派哲學家,他否認人類能夠到達認識真理的境界,說人們只能認識事物的表面現象。

  ③布裡登,十四世紀法國經院哲學博士。相傳他對一個同時在兩方面有要求而不能自決的人的處境,竟用一個假設來說明;一個又饑又渴的驢子面對在相等距離的一桶水和一筐燕麥,究竟它應先從哪兒開始?這是個無所謂的問題。先喝或先吃都可以。

  ④達米安(1715—1757),因為用小刀刺傷法王路易十五,據說只是為了給國王一個小警告,而被判處四馬分屍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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