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二〇


  也許是由於香檳酒散發出的碳酸氣的刺激,一位哲學家打了一個寒噤,忽然清醒過來,想到這群由於各種不幸遭遇而到這裡來的女人,她們以前也許配得上人們最純正的敬意。她們每人無疑都有一出流血的悲劇向人傾訴。她們每人幾乎都有擺在面前的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拖在背後的沒有良心,忘恩負義的男子,以及用悲慘的代價換來的歡樂。賓客們有禮貌地走近她們,於是隨著各種不同的性格,各種不同的談話也開始了。各個會話的小集團也形成了。你也許會以為這是在上流社會的沙龍裡,少女和少婦們在餐後獻給賓客們咖啡、酒和糖果,幫助嘴饞的賓客克服消化的困難。但是,不久就爆發出陣陣的笑聲,竊竊的私語增加了,聲音也逐漸提高。這場狂歡的夜宴被控制了一會兒,經過一陣間歇,又有再度爆發的危險。這種寂靜和喧嘩的交替,仿佛是一曲貝多芬的交響樂在演奏。

  兩位朋友坐在一張柔軟的長沙發上,他們首先發現一個身段很勻稱的高個子姑娘來到他們身邊,她儀態萬方,面型相當奇特,但是,很富刺激性,很有吸引力,正是由於有強烈的對比,反而牢牢地攫住了人們的靈魂。她那頭濃黑的頭髮,一簇簇發鬈還帶有淫蕩的意味,好象曾經歷了一場愛情的搏鬥,發鬈蓬鬆地飄落在她寬闊的肩膊上,從她的雙肩使人聯想到更引人入勝的地方。一簇簇的黑色長髮鬈半遮著她端莊的脖子,不時透過發鬈射進來的光線,使人看得見脖子上細緻的,最美麗的輪廓。她那不很白的皮膚,反而襯托出了她容顏的鮮豔和色調的生動。她那雙長著長睫毛的眼睛,放射出大膽的光焰和愛情的火花!她那張鮮紅濕潤的嘴,雙唇半開半合,喚起人們接吻的欲望。這姑娘有一副強壯但卻富有性感的健美體格;她的胸脯和胳臂都很發達,和卡拉什①畫的美女形象差不多;儘管如此,整個看來,她卻顯得輕盈和柔軟,而她的生氣勃勃,又會令人聯想到雌豹的輕捷,正如她健美的體格會給人提供致命的肉欲的快樂。儘管這姑娘似乎應該懂得逗笑和玩樂,她的眼睛和微笑卻使人害怕。就象有惡魔附身的女先知似的,與其說她使人喜歡,毋寧說她使人驚愕。她所有的表情密集地象閃電般從她靈活的臉部掠過。也許她曾經使厭倦的人發生興趣,但是一個青年人對她卻只有恐懼。她就象從一座古希臘神殿的高處掉下來的一尊大型雕像,遠看似乎是絕妙的精品,近看卻粗糙不堪。儘管如此,她那驚人的美貌一定能夠使陽萎的人勃起,她的迷人的聲音,能夠使聾子複聰,她的誘人的眼神能夠使枯骨複生;因此,愛彌爾隨便把她比作一出莎士比亞的悲劇,比作某種阿拉伯風格的絕妙圖案畫,畫上表現快樂在怒吼,愛情顯得不知道有多麼野蠻,暴怒的血淋淋的騷亂繼之以優美的魔法和幸福的火焰;他還把她比作既會咬人,也會愛撫人的怪物,它似魔鬼那樣狂笑,象天使般哭泣,它懂得在一次驟然的擁抱中施展出女人的渾身解數,除了處女憂鬱的歎息和羞怯的歡樂;然後,在突然狂怒的瞬間,撕破自己的兩脅,粉碎她的情欲和她的情人;最後毀滅她自己,就象暴亂的人民所幹的那樣。她身上穿一件紅絲絨的長袍,毫不在乎地踐踏從女伴頭上掉下的幾朵鮮花,並且把手裡拿的銀託盤傲慢地伸到兩位朋友面前。她為自己的美貌自豪,也許是為自己的淫蕩而驕傲,她露出一隻在紅絲絨襯托下分外潔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就象歡樂的女王,象人類快樂的象徵,為這種快樂,人們可以揮霍掉祖宗三代積累下來的財富,人們可以站在死屍上狂笑,嘲弄自己的祖先,拆散珍珠和金座,把青年人變成老頭子,更常見的是把老漢變成青年;而這種快樂只屬￿那種經過思想的檢驗,對權力已發生厭倦的巨人,或者那種對他們來說,戰爭已成為一種遊戲的人物。

  ①卡拉什(1560—1609),意大利畫家。

  「你叫什麼名字?」拉法埃爾問道。

  「阿姬莉娜。」

  「哦!哦!你是從《被解救的威尼斯》①來的!」愛彌爾嚷道。

  ①《被解救的威尼斯》(又譯《威尼斯轉危為安》)是英國詩人,劇作家奧特維(1652—1685)的悲劇,劇中人之一叫做阿姬莉娜。

  「對,」她答道,「象教皇登極時,照例取一個新名,表示他高於別人,我也另用了一個名字,以表示我高出於一切女人之上。」

  「你是否象你的女主人那樣,有一位尊貴和可怕的陰謀家做情人,他愛你,而且知道在什麼時候該為你而死?」愛彌爾激動地說,為這種表面的詩意弄得清醒過來了。

  「我曾經有過,」她答道,「但是,斷頭臺變成了我的情敵。因此,我在我的服飾中總要有些紅布片,意思是叫我決不要樂而忘返。」

  「哦!如果你們讓她談起拉羅歇爾的四個小青年的故事①,那就會沒完沒了。我說,阿姬莉娜,你快別說啦!難道女人不是全都有個情人來讓自己為他痛哭嗎?但是,她們並不全都象你那樣有運氣,讓自己的情人在斷頭臺上喪生。啊!我本人將更喜歡知道我的情人躺在克拉馬墳場的墓穴裡,而不願知道他躺在我情敵的床上。」

  ①指拉羅歇爾地方的四個下級軍官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二十日在沙灘廣場被處決的事件。

  這些話是一個最純潔、最美麗、最可愛的嬌小姑娘用又溫柔又悅耳的聲音說出來的,象這樣的人兒,只能說是傳說中的仙姑用魔棒一指便從一隻魔蛋裡跳出來的。她悄悄地走來,露出一張細緻的面孔,藍色的眼睛嬌柔可愛,鬢角明淨,身材窈窕。一個從清泉中逃出來的純潔的水仙女也不比這少女更羞怯,更潔白,更天真的了,她似乎只有十六歲,還不知道罪惡,不懂得愛情,未經歷過人生的風波,她來自一座教堂,她似乎曾在教堂中祈求過天使,請求准許提前把她召回天國。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這類女人;她們外表天真無邪,她們的前額象雛菊般溫柔、嬌豔,卻隱藏著最深刻的墮落,最精細的淫佚。這位少女溫雅的容貌所流露的那種高貴姿質,一開始就使愛彌爾和拉法埃爾上了當,他們接受了她斟在銅子裡的由阿姬莉娜用銀託盤端過來的咖啡,並開始向她問這問那。後來她以一種可怕的比擬,那就是以一種自甘墮落的,淫蕩而殘忍的,魯莽得足以犯罪,又堅強得足以譏笑罪行的姿態,去和她壯健的同伴那種粗魯而熱情的表情作對比;她是一個沒心肝的魔鬼,以自己的無情去懲罰那些多情善感的人,她總有辦法裝模作樣來出賣愛情和有本領在她的犧牲者的出殯行列中擠出幾滴眼淚,然後,在夜裡懷著快樂的心情去讀她的犧牲者留下的遺囑。我也不知道這是人類生活的哪個側面,這一來,她的形象便在兩位詩人的眼中發生了變化。一位詩人也許會欣賞漂亮的阿姬莉娜;而全世界都應該躲避迷人的歐弗拉齊:因為前者是淫邪的化身,後者是沒有靈魂的淫婦。

  「我很想知道你有時是否也想到自己的前途,」愛彌爾問這位漂亮的姑娘。

  「我的前途嗎?」她笑著回答,「你說什麼叫前途?我為什麼要為還不存在的事情去操心?我從來就不瞻前顧後,先照顧目前不是已經夠我忙壞了嗎?再說,前途嘛,我們是知道的,那就是救濟院。」

  「你怎麼現在就想到進救濟院,而不設法避免將來進那種地方?」拉法埃爾嚷著說。

  「難道救濟院真是那麼可怕?」阿姬莉娜板著面孔問道,「我們既不是母親又不是妻子,當老年讓我們腳上穿上黑色的襪子,額上長滿皺紋,使我們身上一切女性的特徵都已萎縮,使朋友們見到我們時,在他們的眼裡沒有了歡樂的神情,試問我們還能有什麼需要?那時候,你們從我們的穿戴上會只看到我們原來的卑賤相,寒傖、乾癟、不成格局,兩條瘦腿走起路來,發出踩在枯葉上的聲音。最美麗的布帛穿在我們身上都會變成襤褸,從前使梳妝室裡馨香撲鼻的龍涎香,現在卻發出死人的臭味,讓人聞到骸骨的氣息;再說,在這種卑賤的處境中,萬一還有一顆良心,你們就會一起來侮辱它。你們甚至不讓我們留下一個紀念品。因此,當我們到達了人生的這個階段,無論是住在豪華的府邸裡養狗,還是在救濟院裡挑選破布片,我們的生活難道不都是一樣嗎?用紅藍方格子粗布頭巾或用挑花細紗頭巾遮蓋我們的白髮,用掃帚打掃街道或用綢緞拖布擦拭杜伊勒裡宮的石階,坐在鍍金的壁爐前烤火或坐在紅土火盆前取暖,去沙灘廣場看殺人和到歌劇院觀劇,難道真有那麼大的差別嗎?」

  「我的阿姬莉娜,你在種種失望之中,可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有道理的話,」歐弗拉齊接著說,「是的,細絨料子,小牛皮貨,香料,黃金,奢侈品,一切發光的東西,所有逗人喜愛的什物,都只適宜于青春時代享用。只有時間能夠克服我們的瘋狂行為,但是,幸福卻饒了我們——你們嘲笑我說的話,」她對兩位朋友毒辣地微笑一下,嚷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我寧願為享樂而喪生,卻不想因生病而死亡。看到上帝的種種做法,我既無永生的奢望,也沒對人類有多大的敬意!請給我幾百萬法郎,我將把它們花得精光;連一個銅子我也不想留給明年。活著是為了享受和支配。這是我的心每次跳動時向我宣告的決定。社會也在支持我;它不是不斷地提供我揮霍的費用嗎?為什麼仁慈的上帝每天早上都把我每天晚上該花的錢如數給了我?為什麼你們要給我們設立救濟院?既然上帝不把我們放在善和惡之間,讓我們選擇使我們感到不快或煩惱的東西,而我不去尋歡作樂,就未免太傻了。」

  「那麼,別人呢?」愛彌爾說。

  「別人嗎?好!讓他們自己管自己吧!我寧願嘲笑別人的痛苦,不願為自己的痛苦而哭泣。我絕不讓男人給我招致絲毫痛苦。」

  「你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難道你有什麼痛苦嗎?」拉法埃爾問道。

  「我麼!人家為了一筆遺產便把我遺棄了!」她邊說邊做了一個充分顯示她的魅力的姿態。「可是,我曾經日以繼夜地工作來養活我那情人!從今以後,我再不願受任何微笑,任何許諾的欺騙了,我要使我的生活變成一場永久的歡樂。」

  「可是,幸福難道不是來自靈魂的嗎?」拉法埃爾嚷道。

  「嚇!」阿姬莉娜接著說,「眼看自己受人奉承,用我們的美貌,用我們的財富去壓倒別人,勝過所有女人,即使是最有德行的女人,難道這都不算一回事嗎?何況,我們一天的生活比中產階級婦女十年的生活還要豐富,而這一切早已有定評。」

  「一個沒德行的女人難道不可憎嗎?」愛彌爾對拉法埃爾說。

  歐弗拉齊用毒蛇般的眼色向他們瞟了一眼,並且以一種無法摹擬的譏刺口吻回答道:

  「德行麼!我們把它留給醜女人和駝背女人。這些可憐的女人,如果她們連這點都沒有,還成個什麼樣子?」

  「好啦,你別說了!」愛彌爾嚷道,「你不懂的東西最好別說。」

  「啊!我不懂得什麼叫德行!」歐弗拉齊辯解道,「一輩子委身給一個可憎的人,學會生兒育女,養大了讓他們拋棄你,當他們在你心窩上戳一刀的時候對他們說:『謝謝!』這便是你們強迫女人遵守的道德;還有,你們為了報答她的獻身精神,便千方百計誘惑她,給她帶來痛苦;要是她拒絕你們的引誘,你們就損害她。多美妙的生活呀!倒不如給自己留下自由,讓我們喜歡誰就愛誰,並且趁年輕時死去。」

  「你不怕有一天要為這一切付出代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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