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一四


  一個穿黑制服的僕人走來打開一間大餐廳的門,於是賓客們便毫無拘束地走進餐廳,在一張大餐桌的周圍尋找各自的座位。拉法埃爾在離開客廳進入餐廳之前,還對客廳裡的陳設投了最後的一瞥。他的希望無疑是整個地實現了。所有房間鋪陳的無非是絲綢和黃金,華麗的燭臺上燃著無數的蠟燭,使得金色柱頭的最細微的地方,銅器上精緻的雕鏤和木器的富麗堂皇的顏色更加光彩奪目。優美的竹制花架上擺著名貴的盆花,散發出陣陣的馨香。這裡的一切,甚至帷幔之類,都有一種毫不誇張的典雅氣氛;總之,在這一切上面,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詩意的溫雅情調,它的魅力必然會在窮漢的腦子裡產生幻想。

  「十萬法郎的年息,確乎是《教理問答》的美好注釋,它會巧妙地幫助我們把道德見諸行動!」他感慨地說,「噢!是的,我絕不能讓我的品德光著腳板走路。對我來說,人生的缺陷就是住閣樓,穿破衣服,冬天戴灰帽子和欠門房的錢……啊!如今我要在這種豪華環境裡活上一年半載,不管怎樣!然後,就死掉。這樣,至少讓我認識了,經歷了,盡情享受了各種豐富多彩的生活!」

  「啊!你把股票經紀人的一輛馬車當做幸福。」愛彌爾聽他說完後對他說道。「算了吧,你不久就會討厭財富的,當你發現它奪去使你成為高尚人物的機會的時候。藝術家難道在富裕的貧困和貧困的富裕之間曾經動搖過嗎?對我們來說,難道我們不是經常需要有鬥爭嗎?因此,準備好你的胃口吧,你看,」他邊說邊做了個豪邁的手勢,指給他看一看享福的資本家的餐廳中所呈現的那派威嚴、神聖和安詳的景象。」這個人,」他接著說:「他拚命賺錢難道不就是為了我們嗎?他難道不是被自然科學家忘記列進珊瑚蟲類裡的一種海綿嗎?要緊的是把他交給他的繼承人之前,先巧妙地榨出他的油水。難道你沒注意到裝飾牆壁的浮雕那種氣派嗎?還有許多大吊式燭臺和油畫,不用說,這是多麼豪華啊!如果聽信那些妒忌的人和自認為知道生活奧秘的人的話,這個人①在大革命時期曾經殺過一個德國人和別的幾個人,有人說其中一個是他最好的朋友和這個朋友的母親。你能給這位頭髮斑白,令人肅然起敬的泰伊番加上殺人犯的罪名嗎?他外貌多麼象一個老好人啊。你看他的銀器多麼光彩奪目,你會相信銀器閃耀的每一道光芒都是他揮動匕首的一次閃光嗎?……算了吧,與其相信這些,倒不如去相信穆罕默德②。如果公眾意見是對的話,請看,這兒有三十來位有良心有才能的人,正在準備飽餐和痛飲一個家庭的臟腑和鮮血;而我們兩人都是滿腦子天真和狂熱的青年人,我們將要成為罪大惡極的同謀者。我真想問問我們的資本家是不是一位清白的人……」

  ①這個人,指泰伊番,他的出身和發跡見巴爾札克的另一部小說《紅房子旅館》。

  ②穆罕默德指伊斯蘭教的創始人穆罕默德。


  「不,現在不要去問!」拉法埃爾嚷著說,「等他醉得不省人事時再問;那時候,我們早吃過酒席了。」

  兩位朋友笑嘻嘻地坐了下來。每個客人首先用比說話還迅速的眼光向長方形的餐桌瞟了一眼,對著豪華的筵席不禁表示驚歎,桌布象新降的白雪那麼潔白,桌上整齊對稱地排列著餐具,每份餐具旁邊堆著金黃色的小麵包。水晶杯不斷反射出彩虹般的星光,銀燭高照,燭光交相輝映,盛在銀盤裡,用圓蓋罩住的各色佳餚,既刺激食欲,又引起人們的好奇心。座上賓客很少交談。鄰座食客彼此凝視。侍者按順序給客人斟上馬德拉①的名酒。接著第一道菜在它應得的一切榮耀中出現了。它准會給已故的康巴塞雷斯②增光,而布裡雅-薩瓦蘭③也會予以讚賞。波爾多的白葡萄酒,勃艮第的紅葡萄酒,大量傾注,完全見王宮裡的氣派。這宴會的第一部分,就任何方面說,都可以和舞臺上演出的一出古典悲劇的場面相媲美。第二幕戲就變得有點談笑風生了。

  ①馬德拉,大西洋中的海島,葡萄牙屬地。

  ②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國法學家,在拿破崙帝國時代備受重用。傳說他是位美食家。

  ③布裡雅—薩瓦蘭(1755—1826),法國烹調學家。


  參加宴會的每個賓客都隨著自己的興趣有分寸地輪流飲用各著名產地的葡萄美酒,等到人們把這第一道豪華佳餚的殘餘撤走的時候,暴風雨般的爭論就開始了;有些人蒼白的前額變紅了,某些人的鼻尖也開始發赤,人人容光煥發,眼睛閃亮,在這個微醺的階段,大家的談論還沒有越出禮儀的界限;但是,諧謔和警句逐漸從各人的嘴裡脫口而出;隨後誹謗就輕輕地抬起了它那毒蛇的小腦袋,用笛子般委婉的聲音開始說話了。這裡,那裡,幾個陰險的人在留神傾聽,希望能夠保持他們的理性。第二道菜端上來的時候,賓客們的精神都十分興奮,大家都邊吃邊談話,邊談話邊吃,每人都滿杯的大飲大喝,毫不在意酒漿的流溢,尤其是酒那麼清洌,那麼香醇,一個人帶頭喝,別人就更受傳染。泰伊番自誇能使他的賓客們活躍起來,於是叫人拿來羅訥省的烈酒,匈牙利的托?伊葡萄酒和醉人的魯西榮省陳釀。喝過這些酒之後,大家又不耐煩地等待香檳上席,酒到之後,就喝得更多了。受到香檳酒勁的鞭策,他們的思想就象駕驛車的驛馬斷了轡頭似的奔向漫無邊際的空談裡,但誰也不愛聽,他們所講述的故事沒有聽眾,重複無數遍的詢問更無人回答,各人都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惟有縱酒狂飲在發出巨大的吼聲,這聲音由無數混亂的叫囂構成,就象羅西尼①的漸強樂曲,越奏越響。隨後便是用詭計誘騙別人乾杯,大吹牛皮,向別人挑戰。大家都放棄用智能來彼此炫耀,而爭著以酒量來稱雄。每人似乎都有兩種聲音。有時候,賓客們搶著同時說話,侍者們便都會心地微笑。但是,這場舌戰是由各種光怪陸離的謬論、貌似滑稽的真理,在大叫大嚷中交鋒的,至於各種中間判決,權威的判斷和愚蠢的言談,就象一場戰鬥裡,炮彈,槍彈和榴霰彈在呼嘯聲中橫飛,這場熱鬧,無疑會使某些哲學家因為發現其中有些思想奇特而感到有趣,或者使得某個政治家覺得有些主張古怪而大為吃驚。這一切既是一本書也是一幅畫。各派哲學、各種宗教、各種道德,從這個範疇到另一個範疇,千差萬別,還有各種政體,總之,人類智慧的一切偉大行為,終將倒在象時間老人手中那把大鐮刀那麼長的鐮刀之下,你也許會覺得難於判斷揮舞這把鐮刀的,到底是醺醉的智慧,還是變得明智了的醺醉。

  ①羅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他的名作有歌劇《塞維勒的理髮師》,《奧賽羅》等。

  這些才子們象被某種風暴吹卷起來的波濤,憤怒地衝擊著海裡的岩石,他們想要動搖作為各種文明的基礎的一切法則,這樣就無意中滿足了上帝的願望,原來上帝給大自然佈置了善和惡,而給自己保留使善惡之間永遠鬥爭的秘密。這場辯論既狂熱又滑稽,在某種意義上像是一次才子們的安息日會①。這些革命的兒子們,在一家報館創立之初所說的一些悲傷的笑話和快活的酒徒們在卡岡都亞②誕生的時刻所發表的議論之間,隔著整整一條把十九世紀和十六世紀分隔開來的鴻溝。十六世紀在嬉笑中搞了一場大破壞,我們的十九世紀卻站在廢墟上面開玩笑。

  「那邊的那位青年人,您管他叫什麼名字?」公證人指著拉法埃爾說,「我似乎聽見人家叫他瓦朗坦。」

  「您亂嚷些什麼,只說個沒頭沒尾的瓦朗坦?」愛彌爾笑著說,「拉法埃爾·德·瓦朗坦,請您這樣稱呼他!我們的家徽是黑色作底,上面一隻金鷹,頂戴銀冠,鷹嘴和鷹爪深紅色,配上一句拉丁文的好格言:NON CECIDIT ANI MUSa③!我們不是路上撿到的棄兒,我們是瓦朗斯族的始祖,西班牙和法蘭西的瓦朗斯城的創建人,瓦朗斯皇帝,東羅馬帝國的合法繼承人的後裔。如果我們讓馬赫穆德④在君士坦丁堡登上寶座,那純粹是出自我們的好意和因為我們無錢或者沒有士兵。」

  ①即傳說中魔王撒旦主持下在星期六午夜舉行的巫魔狂歡會。

  ②卡岡都亞是拉伯雷的《巨人傳》裡的主人公龐大固埃的父親,是個食量極大的巨人。

  ③拉丁文:勇氣長存。

  ④指馬赫穆德一世(1696—1754),土耳其蘇丹,一七三〇至一七五四年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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