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一〇


  「既然您是位東方學的專家,」老頭子接著說,「也許您能讀懂這個格言吧?」

  他把燈端近來,青年人正反拿著那張靈符,老頭子指給他看嵌在這張奇妙的皮革的皮組織裡的文字,這些文字就像是從那只用來製成這張皮革的畜生的皮上生長出來似的。

  「我承認,」陌生的青年嚷著說,「我猜不出人們用了什麼方法竟能如此深入地把文字印在一張野驢皮上。」

  於是他突然轉過身來,眼睛朝向那些堆滿珍奇玩好的桌子,像是要尋找什麼東西似的。

  「您想要什麼?」老頭子問道。

  「找一個工具,把皮革切開來看看,就可以弄清楚這些文字到底是印上去的還是刻上去的。」

  老頭子把他的短劍遞給陌生人,他便用來在皮上有文字的地方著手剝刮,當他輕輕刮去一層皮的時候,文字仍在原來的地方顯現出來,而且十分清楚,和原來印在表面上的文字毫釐不差,以致有一會兒,他竟以為自己一點也沒有把皮刮去。

  「近東的工藝的確有它的特殊秘密,」他一面說,一面以不安的心情瞧著皮上這段東方格言。

  「您說得對,」老頭子答道,「還是歸功於人,比把責任推給上帝為妙!」

  神秘的文句按如下樣式排列:譯成我們的文字,意思就是這樣:

  你如果佔有我,你就佔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將屬

  於我。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願望將

  得到滿足。但你的心願須用你的生命來

  抵償。你的生命就在這裡。每當你

  的欲望實現一次,我就相應地

  縮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

  你要我嗎?要就拿去。

  神會允許你。但

  願如此!

  「啊!您精通梵文①哪,」老頭子說。「也許您到過波斯,要不然就是到過孟加拉?」

  ①上面長方形框子裡的文字其實是阿拉伯文,並非梵文,巴爾札克似乎是在故弄玄虛;他從所羅門說到婆羅門,又從波斯扯到孟加拉,顯然是有意捉弄讀者。

  「不,先生,」青年人答道,一面好奇地摸弄著這張象徵性的皮革,因為它缺少柔韌性,倒頗象一張金屬薄片。

  老商人把燈又放回原來的柱頭上,瞟了青年人一眼,那眼神充滿冷酷的嘲笑,似乎在說:「他已不想去死了。」

  「這是真的奧秘嗎?還是在開玩笑?」陌生青年問道。

  老頭子搖搖頭嚴肅地說: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您。我把這個靈符所給予的可怕的威力奉獻給一些看來比您更為果斷的人;但是,在他們全都以嘲笑態度來對待這種不大可信的會影響他們未來命運的威力的同時,誰也不願冒險去簽訂這樣一個叫我也莫名其妙,不知是哪一種神怪力量提出的致命的契約。結果我的想法也和他們一樣,我也懷疑,我終於棄權了,而且……」

  「您甚至沒有嘗試一下?」青年人打斷他的話頭說。

  「嘗試!」老頭子回答道,「如果您站在旺多姆廣場上圓柱①的頂端,您想不想試試從上面縱身往下跳?難道我們能阻止生命的進程嗎?您幾曾見過人類能和死截然分開?在走進這間陳列室之前,您是決心要自殺的;但是,突然間一個秘密引起了您的注意,就分散了您要尋死的念頭。孩子!我想您每天碰到的生活之謎都不會比您今天碰到的這個謎更有趣味吧?您聽我說。我曾親眼見過攝政王朝淫穢的宮廷。我也象您一樣,當時很窮,曾經討過飯;儘管這樣,我卻活到了一百零二歲,而且,現在我已是百萬富翁:不幸倒給了我財富,無知倒教育了我。我打算用很簡短的幾句話給您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人類因為他的兩種本能的行為而自行衰萎,這兩種本能的作用汲幹了他生命的源泉。有兩個動詞可以表達這兩種致死原因所採取的一切形式:那便是欲和能,在人類行為的這兩個界限之間,聰明的人採取另外一種方式,而我的幸福和長壽就是從它那裡得來的。欲焚燒我們,能毀滅我們;但是,知卻使我們軟弱的機體處於永遠寧靜的境界。這樣,欲望或願望,便都在我身上被思想扼殺;動作或能力都被我的器官的自然作用消除了。簡言之,我既不是把我的生命寄託在容易破碎的心裡,也不是寄託在容易衰萎的感官上,而是把它寄託在不會用壞,比其他一切器官壽命都長的頭腦裡。我的靈魂和肉體都沒有被任何過度的刺激所斲傷。可是,我卻遊覽了整個世界。我的兩腳曾登上亞洲和美洲最高的山峰,我學會了人類所有的語言,並且在一切社會制度下生活過。我借錢給一個中國人,僅用他父親的身體做抵押,我睡在阿拉伯人的帳篷裡,僅憑他口頭的諾言。我在所有歐洲的首都簽訂合同,我毫無顧慮地把我的金子寄放在野蠻人的茅屋裡;總之,我得到了一切,因為我懂得蔑視一切。我的唯一野心就是想觀察,觀察不就是認識嗎?啊!認識,青年人呵,這不就是一種直覺的享受嗎?不就是發現事物的本質,從而基本上把它佔有嗎?一個物質的佔有會給我們留下什麼呢?不過是一個概念。請您設想一下,一個人能把一切現實的東西都銘刻在他的思想裡,把一切幸福的源泉都輸送到他的靈魂裡,排除一切塵世的污垢,從而提煉出無數理想的快樂,那時候,他的生活該是多麼美滿呵。思想是打開一切寶庫的鑰匙,它給吝嗇人提供快樂,而不會給他帶來麻煩。我就是這樣在世界上逍遙,我的快樂始終是精神上的享受。我的放縱便是欣賞海洋、各民族、森林和高山!我什麼都看過了,可這是安安靜靜地看,不讓自己疲勞;我從來沒渴望過任何東西,我在等待一切。我在世界上漫步,就象在自家的花園裡那樣。人們的所謂憂愁、愛情、野心、失敗、悲哀等等,對我來說,都不過是被我轉化成夢幻的一些觀念;我不是在感覺它們,而是在表達它們,演繹它們;我不讓它們吞噬我的生命,卻把它們戲劇化,把它們提高;我用它們來娛樂,就象我運用內心的視覺來閱讀小說。我從來不讓我的器官疲勞,因此,我仍然享有強壯的身體。我的靈魂繼承了我沒浪費過的全部精力,因此,我這顆腦袋裡儲藏的東西,比我鋪子裡收藏的還要多。在這裡,」他用手拍著前額說,「在這裡的才是真正的百萬家財。我曾經度過許多美妙的日子,因為我用智慧的眼光去回顧既往;我能把許多國家整個的召來,並召來許多優美風景、海景、歷史上的美人!我有一個想像中的後宮,在那裡,我佔有了我所沒有的一切女人。我常常再見到你們的戰爭,你們的革命,並且把這些事件加以評論。呵!為什麼會有人寧願熱狂地、輕佻地去欣賞稍有幾分姿色的容貌,多少有點曲線美的體態;為什麼會有人寧願接受由你們謬誤的主意所造成的一切災禍,而不去運用最高的智能,來使整個世界出現在自己的心中,取得既不受時間的束縛,也不受空間制約,而運動自如,能擁抱一切,觀看一切,俯身在世界的邊沿,去詢問其他的星球,去傾聽上帝的綸音的無邊樂趣呢?這件東西便是欲和能的結合,」他用響亮的聲音指著那張驢皮說,「這裡面包含著你們的社會觀念,你們的過分的欲望,你們的放縱行為,你們致人於死命的歡樂,你們使生活豐富的痛苦;因為痛苦也許只是一種強烈的快樂。有誰能夠確定肉欲變成痛苦和痛苦仍是肉欲的界線?觀念世界裡最強烈的光線,不是反會愛撫視覺,而物理世界裡最柔和的陰影,不是倒常常會刺傷視覺嗎?智這個字難道不是從知這個字變來的嗎?瘋狂如果不是過度的欲或過度的能,那又是什麼呢?」

  ①旺多姆廣場上的圓柱,是用拿破崙軍隊從敵人手裡繳獲的一千二百門大炮鑄成的銅柱,屹立在廣場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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