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兩個新嫁娘 | 上頁 下頁 |
六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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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德·瑪居梅夫人致萊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善良溫柔的勒內呀,你一定從報上看到了降臨在我頭上的巨大不幸;當時,我一個字也沒能給你寫,一連二十來個日日夜夜,我都守在他的床頭,一直守到他咽氣。我替他合上眼皮,和神甫們一起虔誠地為他守靈,我為他的靈魂作了祈禱。我用這種揪心的苦痛懲罰了自己。然而,見到他臨終前嘴邊還浮現出一絲安詳的微笑,我還是不能相信,是我用愛情葬送了他的性命!而今他已去了,我卻活著!你是非常瞭解我們的,我還能對你說些什麼呢?以上這句話就包含著千言萬語了。唉!要是有人對我說,他可以使費利普起死回生,那我寧願不上天堂,也樂意聽他的許諾,因為這意味著和費利普重新相會!……即便是把他再留住兩秒鐘,我也可以松一口氣,不象現在這樣鋼刀紮心了!你能否儘早來對我說這句話呀?你這樣愛我,總不會騙我吧?……當然不會的! 你早就對我說過,是我深深地傷了他的心……難道真是這樣? 是的,我不配享受他對我的愛情,你說得對,我是把它偷來的。至於幸福,是我用缺乏理智的擁抱把它窒息了!喔!直到現在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才覺得頭腦不再發熱了,可是我現在感到孤獨!主啊,在您的地獄裡還有什麼比孤獨二字更可怕的? 人們從我身邊把他抬走以後,我跟著就躺倒在這張床上,我想死,因為在我和他之間只隔著一道門;我發現自己還剩下一點力氣,足以推門而入!可是,唉!我還太年輕,經過四十天的療養,人們施展了驚人的技巧,使我吞下了這門可悲的科學所發明的許多藥物。我終於發現自己回到了鄉下,坐在我的窗前,置身于美麗的鮮花叢中;那些花都是他特地為我栽培的。如今,我又在這裡領略秀麗的景色;這也是他生前頻頻注目的地方。由於我喜歡這裡的景致,他還常常為這一發現歡欣鼓舞。啊!親愛的,當一個女人的心死了以後,遷居所帶來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花園裡潮濕的土壤使我冷得發抖,大地猶如一個巨大的墳墓,我走在上面,就象踩在他的身上!在我第一次外出時,我竟害怕起來,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如今是鮮花依舊,伊人難覓,這是何等淒涼的景象! 這會兒,父親和母親都在西班牙,我那兩個哥哥你是瞭解的,你自己又不得不留在鄉間;不過,請放心:已經有兩位天使飛到了我的身邊。可愛的索裡亞公爵夫婦趕到了他們哥哥的病榻前。在他臨終前的那幾個夜晚,我們三人懷著痛苦的心情靜靜地、默默地圍在他的床頭,眼看著一個高貴的人正在慢慢地死去。他是世間罕見的、真正稱得上偉大的一個人,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比我們高明。費利普的耐心實在是人間少有的。當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和瑪麗的時候,他的神志稍稍清醒了一些,痛苦也有所減輕。 「親愛的,」他用對待任何事物所慣用的簡練語言對我說,「我臨死前差一點忘了把瑪居梅的男爵領地交給費爾南,該把我的遺囑重新寫過。弟弟會原諒我的,他懂得什麼叫愛!」 虧得這位小叔和他的妻子,我才保住自己一條性命;他們想把我帶回西班牙去! 啊!勒內,關於這場災難,我只能對你談談它造成的後果。一想到自己所犯的錯誤,我的心就直往下沉。可憐的卡珊德拉①,我把你的勸告當作了耳邊風,現在再向你傾訴,也無非是自我解嘲罷了。是我用種種苛求、毫無來由的嫉妒,以及接二連三的憂煩害死了他。由於我們倆有著同樣細膩而敏銳的感情,所以我對他的愛就使他更難以忍受。我們用的是同一種語言,因此我的任何思想都瞞不過他,有時候,我隨便說著玩,誰知卻傷了他的心。你很難想像,這個可愛的奴隸對我順從到何等地步:有幾次我要他走開,讓我獨自一人待一會兒。對於這樣一個怪念頭,他也不加爭辯地服從了,可是他心裡也許很痛苦。直到他臨終前,他還為我祝福,並一再聲稱,和我單獨相處一個上午,勝過和另一個愛侶常年廝守,就連瑪麗·埃雷迪亞也不例外。我給你寫下這幾句話的時候,又痛哭了一場。 ①卡珊德拉,希臘神話中的特洛亞公主,善卜凶吉的預言家。 現在,我晚上七點鐘就上床,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才起身,我把用膳的時間拖長到可笑的地步,我走得很慢,對著花草一站就是一個小時,我觀看樹上的枝葉,我極其認真、嚴肅地忙於一些針頭線腦的小事,我喜歡陰影、寂靜和黑夜;總之,我在和時間搏鬥,我以一種陰暗的樂趣把它們和過去聯結在一起。花園裡的靜謐是我唯一喜愛的伴侶;在那裡,處處都留有我們幸福的印記,它們的形象雖然已經消失,別人也不可能看到,但在我的眼前,它們卻歷歷在目,清晰可辨。 有一天,我對索裡亞公爵夫婦說:「你們真叫我受不了!西班牙人的心靈有著比我們法國人更偉大的東西!」我的妯娌一聽此言,立即撲到我的懷裡。 啊!勒內,如果說我這次沒能死去,那一定是上帝給我們分配痛苦時,考慮到了人們對不幸的承受力。當我們失去了毫無虛情假義的理想的愛情,當我們失去了持久不衰、能為我們帶來歡樂、使我們的身心同時得到滿足的感情時,只有我們女人才能體會到這一損失是多麼嚴重。他具有那樣多的優秀品質,確實值得我們去愛,而又不降低我們的身分;這樣的人,我們什麼時候還能遇到呢?結識這樣一位男子,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我們一生中難得有第二次。真正的強者和偉人啊,你們的道德情操蘊藏在一片詩情之中,你們的靈魂具有某種高雅的魅力,你們生來就是為了受人崇拜的;可是你們不能去愛,因為這會給女人和你們自己造成不幸!這就是我在林中小徑上大聲疾呼的話!可惜,我沒能為他生個孩子!這本是一種稱心如意,永不枯竭的愛情,它曾為我傾注了多少的歡樂,綻出了多少朵鮮花,但是竟不能結出果實。 我真是一個該受詛咒的人哪!難道如此純潔而強烈的愛一旦成了某種專制的感情,竟會不結子實和遭人嫌棄,如同沙漠的酷熱和極地的嚴寒制止著生命的存在?難道非得嫁一個路易·德·萊斯托拉德那樣的男子,才能組成一個家庭?莫非上帝也嫉妒愛情?我在胡言亂語了。 我相信,你是唯一能和我相處的人;你來吧,只有你才能和服喪期的路易絲生活在一起。我戴上寡婦帽的那個日子是多麼可怕啊!當我發現自己穿上了黑色的喪服,我就跌坐在椅子上,一直哭到深夜;就是現在和你談起這一駭人的時刻,我還在簌簌掉淚。再見,我寫信也感到累了;我的頭腦裡千頭萬緒,也不想把它們都寫下來。帶孩子們一起來吧,你可以在這裡給小傢伙餵奶,我再也不嫉妒了;他已經不在了,再說我也很想見見我的教子;費利普生前也希望有一個小阿爾芒那樣的孩子。快來分擔我的痛苦吧!…… 一八二九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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