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兩個新嫁娘 | 上頁 下頁


  臥床帶有天蓋,床頭配有軟墊靠背;床幃向上卷起,形成寬大的波浪形皺褶;一色的金漆木制家具,蒙著和窗簾一樣的黃底白花錦緞,還有一種類似縐紗的白綢作襯裡。門上鑲著不知是誰畫的畫,表現日出和明月當空的景象。壁爐砌得非常奇特,看得出來,上一個世紀的人經常守著火爐過日子,許多大事也是在那兒發生的。鍍金的銅灶膛是一件雕刻珍品,爐框精細完美,火鉗灰鏟做工精巧,風箱小巧玲瓏。隔熱屏上的掛毯出自戈伯蘭工場,屏框更是精美絕倫;它的腳上,支架上,橫檔上,都刻滿了荒唐滑稽的人物圖像;整個隔熱屏做得活象一柄扇子。祖母生前非常喜歡這件漂亮的家具,我至今還很想知道那是誰送給她的。有多少次,我看到她深深地埋在屏前的安樂椅裡,把兩腳擱在支架上,這種姿勢使她的長裙在膝蓋上微微拱起。她不時去取擺在壁爐臺上的煙盒,煙盒兩邊分別放著她的糖果盒和露指絲手套。瞧她多麼愛俏啊!直到她去世那天,她始終很注意修飾自己,仿佛剛讓人畫完那張美麗的肖像,又似乎在等待簇擁在身邊的獻媚者的鮮花。看到這張安樂椅,我又想起她深深地坐進椅子裡時,使裙子飄然舒展的那個根本無法模仿的動作。這些昔日的女子去世時,也帶走了顯示她們那個時代特色的某些秘密。王妃的神態、說話和看人的方式、所使用的特殊語彙,在我母親身上是沒有的:王妃既精明又隨和,既有心又象無意;說起話來既冗長又簡練,她很善於敘述,三言兩語就能繪聲繪色。特別是她有一種暢抒己見的習慣,這自然對我的性情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從七歲到十歲,我簡直像是生活在她的口袋裡;她喜歡把我帶在身邊,我也同樣樂意和她相處。

  她對我的偏愛曾不止一次在她和我母親之間引起口角。然而,沒有什麼比苛待的寒風更能煽起感情的火焰。當我受了好奇心的驅使,象水蛇似的穿過一道道門,溜進祖母房間的時候,她總是這樣說:「小淘氣,是你來啦!」那言詞中包含著多少深情啊!她意識到有人愛她,她喜歡我那天真稚氣的愛,因為這使她在晚年看見了一道朝陽。我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做些什麼,不過她總有很多客人;早上,我踮起腳去看看她那裡是否已經天亮,我總是發現她客廳裡的家具很亂,牌桌也未撤去,好些地方放著煙草。客廳的式樣和臥室相同,家具形狀奇特,雕有凹形裝飾線,而且都是一式的鹿腳;鏡子上鐫刻著華麗的花飾,一個個倒垂下來形成弓形。蝸形腳桌上擺著漂亮的中國花瓶。整套家具的底色是緋紅和白色。祖母是一位高傲潑辣的棕發女子,看她選擇的那些色彩,就可知道她的膚色。我在客廳裡又看到了那張寫字臺,那上面的圖案曾使我百看不厭;它包著刻花的銀箔,是熱那亞一個名叫洛梅利尼①的人贈送的。寫字臺的四面,表現人類一年四季的勞動場面;人物採用浮雕,每個畫面上的人物都數以百計。

  ①意大利熱那亞有名的貴族。

  在這神聖的場所,我獨自一人待了兩小時,逐一追憶著往事,路易十五宮中以其智慧和美貌享有盛譽的女子之一,就是在這裡謝世的。你知道,人家是怎樣突然把我和她分開的,那是一八一六年的事,真是風雲突變哪。

  「去和你祖母告別吧。」母親對我說。

  我找到了王妃,她象平時一樣接待了我,對我們的離別她並不感到意外,而且看上去似乎還無動於衷。

  「我的寶貝,你要去修道院寄宿學校了,」她說,「你在那裡可以見到你的姑母,她是個傑出的女子。我會把你放在心上,不會讓你出家的。你將不受約束,以後你願意嫁誰就嫁誰。」

  半年以後,祖母去世了;她生前就把遺囑交給了一位來往最密切的老朋友塔萊朗親王①。有一次,親王去德·夏爾熱伯夫小姐家作客時,設法通過她告訴我:祖母不讓我立下誓願。我希望早晚能遇到親王;那時,他一定會告訴我更多的情況。所以,美麗的小鹿,如果說我回家時沒有人來迎接我,那麼能和親愛的王妃的影子作伴,我也大可聊以自慰了。現在,我已經有可能履行我們事先的約定,你還記得吧,就是將自己的「小窩」和自己的生活情況,儘量詳細地告訴對方。

  ①塔萊朗(1754—1838),法國著名外交家。

  能知道自己親愛的人在哪裡生活,怎樣生活,確實是十分愉快的!

  快將你周圍最細小的事物描繪給我聽,所有的事都要講,就連大樹上落日的餘輝也不例外。

  九月,於巴黎

  我是下午三點到家的。五點半左右,蘿絲來告訴我,母親回來了。於是我下樓向她請安。母親住的那套房間就在我這幢樓的底層,房間的佈局和我那裡一樣。我就住在母親的樓上,合用一道暗梯。父親住在宅邸的另一翼;由於我們這裡有一座大樓梯,靠院子的那邊就多出了與樓梯同樣大小的面積,所以他的套房要比我們的大得多。波旁王室復辟以後,恢復了我父母的地位,但他們還是住在樓下;他們可以在那裡接待賓客,祖輩留下的房子真是寬敞極了。母親的客廳裡景物依舊,我見到她時,她還是一身盛妝。當我一步步往樓下走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女人將怎樣對待我,因為她過去實在難以配得上母親的稱號。整整八年裡,我只收到過她兩封信(就是你知道的那兩封)。我想,硬裝出不可能有的親熱勁是可恥的,於是扮作一個傻呆呆的修女,懷著局促不安的心情走了進去。但這種心情很快就消除了。母親待我極為親切:她並未表露出任何虛情假意,也不是冷若冰霜,既沒有把我看成外人,也沒有把我當作寶貝女兒摟在懷裡;她就象天天見面似的接待了我,仿佛是我的一位最溫柔、最真誠的朋友;她吻過我的前額,然後象對待一個成年女子似的和我交談起來。她說:

  「親愛的孩子,您與其死在修道院裡,不如活在我們中間,您使您父親和我的打算落了空,但今天已經不是盲目服從父母的那個時代了。德·紹利厄先生本來就要使您生活過得愉快,讓您在社會上開開眼界,這方面他什麼也沒有忽略,他的想法和我完全一致。要是我處在您這個年紀,我也會象您那樣想的;我不怪您,因為您不可能理解我們當時向您提出的要求。我也相信,您不會覺得我嚴厲得近乎荒唐的。假若您曾經懷疑過我的用心,那麼您很快就會明白您領會錯了。雖說我願意讓您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我想,您開始時還是多聽聽母親的意見為好,她會象姐姐似的對待您的。」

  公爵夫人侃侃而談,替我整了整從寄宿學校穿回來的斗篷。她把我迷住了。雖然已經三十八歲,她還是美若天仙;她的眼睛黑裡透藍,睫毛柔軟如絲,額上沒有一道皺紋,那白裡透紅的皮膚使人以為她施了脂粉;她的肩膀和胸脯堪稱卓絕,腰肢和你一樣挺拔纖細;她的手美得少有,白得象奶,那潔淨的指甲富有光澤,小拇指微微叉開,大拇指如象牙雕成;她的腳也同樣好看,是德·旺德奈斯小姐①那樣的西班牙式的秀足。如果她四十來歲還這樣美,那麼到六十歲時也不會難看。我的小鹿,我象一個聽話的女兒那樣回答了她。她怎麼對待我,我也怎麼對待她,甚至比她態度更好,因為她的美貌已經把我征服了,我原諒了她遺棄我那件事。我明白,象她這樣的女人,總是象女王那樣行事的;我天真地把這種想法告訴了她,就象對你說話一樣。也許她沒有料到能從自己女兒口中聽到這樣情意綿綿的話語。我那懷著誠摯敬意的讚美打動了她。她的態度變了,變得更加和藹可親;她不再用「您」來稱呼我了。

  ①路易絲和勒內在布盧瓦修道院寄宿學校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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