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兩個新嫁娘 | 上頁 下頁


  我漂亮的孩子,咱們言歸正傳吧。一天清晨,從巴黎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我的伴娘,另一個是菲利浦——我祖母留下的最後一名聽差。他們是奉命來接我回家的。在記錄我一生的史書中,值得為這個早晨夾上一枚玫瑰色的書簽。當姑母把我叫到她的房裡,並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高興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瞧著她。

  「孩子,」她帶著喉音說,「我看得出來,你離開我毫無留戀之情;可是,這一次並不是永別,我們還會見面的:上帝在你的額上留下了被選中的印記。在你身上有一種傲氣,它可以把你引向天堂,也可以把你帶往地獄,但是你太高貴了,不至於下地獄!我比你自己更瞭解你:激情在你身上起的作用,將不能和尋常的女子相比。」

  她輕輕地把我拉到身邊,吻了吻我的前額,在那裡印上滾燙的一股熱情,這股熱情正在吞噬她,使她的目光黯淡,眼簾鬆弛,金色的兩鬢起了皺紋,美麗的臉龐變得蠟黃。她使我渾身起了雞皮。我吻了她的雙手,然後回答:

  「親愛的姑母,如果您的慈悲沒能使我覺得您的帕拉克萊①能強健我的身體,馴化我的靈魂,那麼我肯定會因回到這裡而淌下大量眼淚,以致您寧願我再也別回來了。若要回來,那只能在我的地易十四對我負心之後,況且,假使我真會遇上這麼一個人,那也只有死才能把我和他分開!我才不怕那些蒙泰斯龐②呢。」

  「得啦,瘋丫頭,」她微笑著說,「別把這些不著邊際的念頭留在這裡,把它們帶走吧;要知道,與其說你象拉瓦利埃,不如說你更象蒙泰斯龐。」

  我擁抱了姑母。這可憐的女人忍不住把我送到馬車旁,眼睛一會兒看看祖傳的紋章,一會兒又盯住我。

  這次奇特的離別使我的精神陷於麻木狀態,當我到達博讓西③的時候,我才發覺天已黑了。我將在這個如此值得嚮往的世界裡看到什麼呢?首先,我發現沒有一個人在大門口迎接我:我白白地作了那樣的思想準備。原來,母親去布洛涅森林了,父親正在議院開會;至於我哥哥雷托雷公爵,據說他只是為了更衣才在晚餐前回家。格裡菲思小姐(她有一對爪子①!)和菲利浦把我帶到了我的居室。

  ①即著名的愛洛伊絲(1101—1164)生前任院長的修道院。此處泛指修道院。愛洛伊絲和她的老師,法國神學家兼哲學家阿貝拉爾的愛情和通信,是歷史上的一段佳話。他們死後先後葬在帕拉克萊修道院,法國帝政時期,人們將他們的墓遷至拉雪茲神甫公墓。

  ②指蒙泰斯龐侯爵夫人(1640—1707),路易十四的另一個寵姬,正是她取代了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的地位。

  ③博讓西,巴黎西南奧爾良地區一城鎮。

  ①格裡菲思小姐是英國人,她的名字(Griffith)與法語中的爪子(griffes)字形字音相近。

  這套房間本來是我敬愛的祖母沃雷蒙王妃住的。她好象給了我一筆財產,不過這事沒有人向我提起過。當我走進這個被記憶所神化了的地方,一陣憂傷突然襲上我的心頭;你讀到此處,一定和我有同感吧。房間的擺設還是原樣!我就要睡在她去世時睡的那張床上了。我坐在她的躺椅邊哭了起來,忘了身邊還有人。我想起過去我常常跪在這把椅子上,聽她談話,也就是在這把椅子上,我看到她那張埋在橙紅色花邊裡,因年老和臨終痛苦而變得十分瘦削的臉。我感到,這間臥室裡似乎還留有她的余溫。想不到阿爾芒德-路易絲-瑪麗·德·紹利厄小姐竟象當天剛死了母親的農家女,不得不睡到這張死過人的床上!因為我覺得,一八一七年去世的老王妃,仿佛就是前一夜才斷的氣。這間臥室裡有些東西似乎安置得很不妥當。這說明忙於國家大事的人對自己的家事是多麼不關心;同時也說明,那位高貴的女子一旦去世,人們多麼難得想到她,而她還是十八世紀最偉大的女性之一呢。

  菲利浦似乎明白了我為什麼傷心流淚,他告訴我,王妃在遺囑中將她的家具留給了我。我父親讓一套套大房間都保持著革命時期的原狀。我站起身,菲利浦替我打開了小客廳的門,從這裡可以通向招待賓客的那套房子,我馬上看到了早就熟悉的那種破敗景象:門上珍貴的嵌畫只剩下了畫框,大理石雕像殘損不全,鏡子也被取走了。從前,我害怕走大樓梯,害怕穿過這些冷冷清清的高大廳堂,所以去王妃那兒時,總是走大樓梯拱頂下的一道小樓梯;這道小樓梯直通她盥洗室的暗門。

  我這套房間有一個客廳,一間臥室,還有我對你講過的那間金碧輝煌的漂亮書房。它們占去了傍著榮軍院的那個側翼。一道長滿爬藤的圍牆和一條清幽的小徑把這部分房屋和大街隔開,小徑旁的樹和大街便道上的榆樹枝葉相接。要是沒有榮軍院金閃閃、藍湛湛的圓頂和這座灰色的建築物,人們還以為自己是置身于森林中呢。我這三個房間的風格和它們所處的位置說明,這裡原是紹利厄公爵夫人們的那種講究排場的居室,公爵們的住處應該在公館的另一翼,這兩套房間十分氣派地被正面的兩套房間和正廳隔開。菲利浦領我在樓裡察看了那些陰暗而且有回聲的廳堂,昔日的富麗堂皇尚未恢復,正如我童年時代所見的一樣。菲利浦看到我臉上的驚訝表情,便露出一副令人莫測高深的神態。親愛的,在這個外交官的公館裡,所有的人都是既謹慎又難以捉摸。他告訴我,家裡正在等待一項法令,根據這項法令,將折價歸還流亡貴族的財產。我父親準備等這筆款子發下來以後再修繕府邸。據王家建築師估算,修繕費將達三十萬利勿爾。他向我透露的這個秘密把我嚇得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怎麼!難道父親不願用這筆錢將我出嫁,反倒讓我死在修道院裡?這就是我一踏進這個家門時產生的感想。啊!勒內,我多麼想把頭靠在你的肩上,多麼想回到祖母在世時的日子,那時,這兩個房間多有生氣啊!如今她只活在我的心中,而你又在離我七、八百公里以外的莫孔伯。只有你們倆愛我或者愛過我。

  這位親愛的老太太眼睛裡閃動著青春的活力,一聽到我的聲音更返老還童了。那時,我們的關係是多麼融洽啊!一想到往事,我初來時的心情全變了。方才在我看來有些不潔的東西,現在卻帶上了某種說不出的神聖意味。我感到這些用剩的撲髮粉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聞著很舒服;我還覺得,在黃底白花的錦緞窗簾保護下安眠,一定睡得很香;祖母的目光和氣息准是把她的一部分靈魂留在了窗簾上。我吩咐菲利浦,讓屋裡的東西恢復它們原有的光澤,給我的套間造成一種適於居住的生活氣息。我親自為每一件家具指定了該放的位置,告訴他我要怎樣在這裡生活下去。我清點了屬￿我的所有財物,並告訴他怎樣把我喜愛的這些老古董整舊如新。由於年代久遠,臥室略呈灰白色,金色的阿拉伯式圖案有些地方已經泛出紅色的斑點;但這倒同路易十五賜給祖母的薩伏納裡①地毯頗為協調,因為地毯已經褪色了。和王上那幅肖像一樣。座鐘是薩克森元帥②的禮物。壁爐架上的瓷器是黎塞留元帥③的贈品。祖母二十五歲時的畫像鑲在一個橢圓形的鏡框裡,掛在國王肖像的對面。親王的肖像在這裡是看不到的。我喜歡這種直率的毫不虛偽的遺忘,它一下子就刻畫出了祖母討人喜歡的性格。祖母生過一場大病,她的懺悔師堅持要讓在客廳中等候的親王進來探視,她卻說:「讓他帶著大夫和藥方一起來吧。」

  ①薩伏納裡,法國著名的地毯廠。

  ②薩克森伯爵(1696—1750),法國元帥,十八世紀著名的軍事家。

  ③黎塞留(1696—1788),路易十五朝的元帥,著名紅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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