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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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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界願意而且應該迅速忘記他們當中死去的人,他們也確實很快就將阿塔納茲遺忘了。阿朗松又親眼目睹了另外一樁慢性自殺,雖然性質不同,卻也很可憐,那就是可憐的德·瓦盧瓦騎士。他雖生猶死,他每天上午的作為都是自殺,已經持續了十四年。杜·布斯基耶結婚三個月以後,小圈子的人不無驚訝地發現,騎士的襯衣變成了橙黃色,頭髮也不經常梳理了。一旦蓬頭垢面,風度翩翩的德·瓦盧瓦騎士便不復存在了!幾顆象牙顏色的牙齒開了小差,善於觀察人心的人竟然沒能發現原來那幾顆牙齒到底屬哪個軀體,是外來的呢?還是自身的?是植物性的,還是動物性的?是由於年齡關係脫落了呢?還是將那牙齒遺忘在他盥洗室的抽屜裡了?他的領帶打成了綹,完全不顧體面了!雕成黑人頭的鑽石耳環,污漬斑斑,顏色都看不清楚了。臉上的皺紋成了深溝,越來越黑,皮膚變成了羊皮樣。不加修飾的指甲,有時好象鑲了一道黑絲絨鑲邊。背心上一條條忘記擦掉的鼻涕擺在那裡,好似秋天的落葉。耳朵上的棉花難得更換一次。憂傷停駐在他的額頭上,將黃色調注入皺紋深處。總而言之,從前那樣巧妙地加以遮掩的老態,現在已使這幢漂亮的大廈滿目瘡痍,這說明人的心靈對於軀體具有多麼大的影響!一旦希望破滅,金髮美男子、騎士、奶油小生也就死亡了。直到那時,騎士的鼻子還一直以優雅的形狀出現,從來沒有掉過鼻牛兒,也沒流過鼻涕。可是現在,鼻煙蔓延到了鼻孔下面,弄得到處都是;鼻涕利用上唇中間的滴水管流下來,很不雅觀。這個鼻子再也不把要顯得可愛放在心上了。這說明騎士從前對自己的外表是多麼精心講究,人們從這裡也可以看明白,他對科爾蒙小姐打的主意用心多麼良苦,毅力多麼頑強!他從前怠慢杜·庫德賴,現在杜·庫德賴來個俏皮話將他打倒在地。杜·庫德賴先生看見騎士的鼻子發生了如此重大的變化,給他起個諢名,叫內雷斯唐①。這是寬容厚道的騎士受到的第一次報復。這句俏皮話非常厲害,遠遠超過這位抵押品總保管從前說過的所有俏皮話。最後,就他的牙齒人們也模仿著編出了各種趣聞軼事。騎士詼諧、機智的言談也越來越少見了。不過他的胃口仍然保持下來,在這場全部希望覆沒的浩劫裡,這位紳士只將腸胃拯救了出來。他準備鼻煙時已經有氣無力,可是吃起飯來,倒一直挺嚇人。 ①內雷斯唐,伏爾泰的悲劇《查伊爾》中的人物,與「殘留的鼻子」諧音,故暗含諷刺挖苦之意。 德·瓦盧瓦先生現在已不那麼經常與戈裡紮公主談話了。諸位得知這一情況,對於科爾蒙小姐結婚這件事給他思想上造成多麼巨大的災難,便可以想見一二了。有一天他到阿爾芒德小姐家去,褲子的腿肚部分扭在了前頭。這樣不修邊幅,我向諸位保證,簡直太糟糕了,震動了阿朗松全城。這個幾乎是年輕小夥子的人變得老態龍鍾,在內心消沉之中,這個人物從五十歲變成了九十歲,嚇壞了小圈子的人。後來,他也道出了自己內心的秘密,說他曾經等待科爾蒙小姐,窺測時機想把她據為己有。他這個耐心的獵手,曾經在十年的時間裡,不斷調整自己的槍口,卻沒有擊中這頭野獸。最終是並不強大的①共和國在復辟時期戰勝了勇敢的貴族。形式戰勝了內容,物質戰勝了精神,暴動戰勝了外交。還有最要命的倒黴事呢!那就是一個女工自尊心受到傷害,將騎士每天上午如何度過的秘密張揚出去,從此人家都把他當作是一個浪蕩公子。自由黨又把以前說的杜·布斯基耶的那些私生子,栽贓栽到他的頭上。阿朗松的聖日耳曼區很驕傲地接受了這種說法。這些貴族們對此嗤之以鼻,說道:這個好心的騎士,他不幹這個,你們想叫他幹什麼呢?他們很可憐騎士,將他置於自己的卵翼之下,重新喚起他的微笑,而且激起對杜·布斯基耶的深仇大恨。有十一個人離開了科爾蒙沙龍,倒向德·埃斯格裡尼翁家一邊去了。 ①法文中,「並不強大」與「陽萎」為一個詞,這裡指杜·布斯基耶,一語雙關。 這樁婚事產生的一個特別重要的結果,便是使阿朗松各黨各派涇渭分明。德·埃斯格裡尼翁家代表高等貴族,特雷維爾一家人回來以後也歸附那邊了。科爾蒙家在杜·布斯基耶巧妙的影響下,代表著既非真正的自由派,又非堅決的保王派,但是產生了二百二十一名反對黨議員①的那種要命的見解。當時,最有尊嚴的,最偉大的、唯一真正的政權——王權,與最虛假的、最變幻莫測的、最壓迫人的政權——經過選舉產生的議會所行使的所謂議會權利,二者之間鬥爭明朗化,就在這樣的時刻,產生了二百二十一人。杜·隆斯雷沙龍,暗中與科爾蒙沙龍站在一邊,則是大膽的自由派。 ①一八三〇年三月十五日,二百二十一名立憲會議中的反對派議員,在答覆國王演說時,提出「王國政府的政治觀點與人民願望的經常一致,是公共事務正常進行的必不可少的條件」。並指出在當時情況下,這種「一致」並不存在。這一批評使查理十世下定決心舉行政變,而反對黨卻興高采烈,為二百二十一人舉行宴會並贈送紀念章。一八三〇年六月舉行的選舉中,這二百二十一人中有二百名以上都重新當選,並且歡迎以奧爾良公爵為代表的君主立憲政權。 德·斯蓬德教士從普雷博戴回來以後,一直感到不快。他將這些不快壓在心底,在他外甥女面前隻字不提。但是他對阿爾芒德小姐敞開心扉,在她面前承認,就說荒唐吧,他倒覺得德·瓦盧瓦騎士比杜·布斯基耶先生好。他這個可憐的老頭,再活不了幾天了。如果是親愛的騎士,才不會情調那麼低下,使他不快。杜·布斯基耶將原來住宅中的一切都拆毀了。教士已經無神的眼中滾動著幾滴老淚,說道:「小姐,我自由走來走去五十年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我的立錐之地了!我最心愛的菩提樹統統給砍掉了!等我閉眼睛的時候,共和國也要以將住所搞得天翻地覆的形式,出現在我的面前!」 「應該原諒您的外甥女,」德·瓦盧瓦騎士說道,「共和思想是年輕人誤入歧途的第一步。他們尋求自由,但是找到的是最可怕的專橫暴虐,是沒有本事的混蛋搞的那種專橫暴虐。您那個可憐的外甥女,還沒有從她開始犯罪的地方受到懲罰呢!」 「牆上畫的都是裸體女人跳舞,在這樣的房子裡,我怎麼呆呢!我在樹蔭下念日課經的菩提樹,到哪裡能找回來呢?」 康德思考的時候,慣於凝望一株冷杉。將那棵冷杉樹砍倒以後,康德的思路再也不連貫了。善良的教士也一樣,他穿過沒有樹蔭的小徑時,作禱告再也沒有原來那股熱忱了。杜·布斯基耶將樹砍掉,叫人修起了英國式的花園! 「這比原來好,」杜·布斯基耶夫人毫不考慮地說道。庫蒂裡耶教士令她做了許多事以取悅于她的丈夫。 這一番修葺使這所古老的房屋完全失去了原來的風采,失去了原來古樸恬靜的風貌。正象德·瓦盧瓦騎士的不修邊幅可以被人認為是放棄了自己的權利一樣,科爾蒙家的客廳變成了雪白、金黃的顏色,擺上桃花心木的土耳其長沙發,裝上藍色絲綢的帷幔以後,原來的科爾蒙客廳那種市民階級的莊重氣派也蕩然無存了。飯廳進行了現代化的裝飾,菜便沒有以前那麼熱,再也不象以前吃得那麼舒服了。杜·庫德賴先生甚至斷言,牆上畫的人像翻著白眼瞪著他,他覺得俏皮話到了喉嚨口就停住了。房屋外部還散發著外省的氣味,但是房屋的內部已經完全是執政府時期商人的味道。這是散發著經紀人氣息的低級趣味:粉飾灰泥廊柱,鏡子門,希臘式輪廓,乾巴巴的裝飾用線腳,各種風格相雜,不適當的華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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