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老姑娘 | 上頁 下頁


  對他的頭銜和身分這兩項鄭重其事的認可,老騎士是用什麼辦法得到的,人們始終不甚了了。但是憑著他在西部天主教軍隊中服役的歷史,搞到聖路易十字勳章;授勳證書又使他拿到了退休上校的軍銜,這倒是確切無疑的事。到了這時候,再也沒有一個人為他終身年金的神話而感到心神不定了。除了終身年金以外,騎士真的有了一千法郎的固定收入。雖然他的經濟狀況有了這樣的改善,他的生活和舉止仍然沒有絲毫改變。只是紅綬帶在他的栗色上衣上顯得越發威武耀眼,簡直可以說,使他的紳士面貌更加完美無缺了。從一八〇二年開始,騎士加蓋信件用的是一方極其古色古香的金印。印章刻得相當糟糕,但是從這方金印上,卡泰朗家族,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特雷維爾家族的人都可以看到,紋章上刻的圖案是對分為二,一邊為直紋紅色,另一邊為直紋紅色帶五個金色菱形,連接處成十字形。整個盾形紋章的上部為黑色,並間以銀十字。紋章上部的冠冕圖案是騎士帽。紋章上的題銘是Valeo①。帶著這樣高貴的紋章,這個所謂瓦盧瓦家族的私生子應該而且可以登上世界各地的每一輛王室馬車。很多人羡慕這個老光棍的舒適生活。他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玩波士頓牌,下西洋雙六棋,玩賀維西②,玩惠斯特紙牌,玩皮克牌玩得好,就是晚餐消化得好,就是用優美的姿態嗅鼻煙,就是悠閒地漫步。阿朗松城的人差不多全都以為,這種生活已經完全排除了野心和重大的利害關係。但是,實際上沒有哪一個人的生活會象羡慕他的人為他想像的那樣簡單。在為人遺忘的村莊裡,你會發現一些有氣無力的人,表面上好像是已經死亡的輪蟲類,但是他們狂熱地研究著鱗翅目或貝類學,為了搞清一種什麼我叫不上名字的蝴蝶或者什麼conchaVeneris③,絞盡腦汁,備嘗艱辛。騎士不僅有他自己的貝殼,而且還胸懷一樁大志。他追求這個大志向的那股藏而不露的勁兒,簡直可以與西克斯特五世④相提並論。這就是他想和一個富有的老姑娘結婚,意圖當然是以此為臺階以接近宮中最高的階層。他裝束闊氣並在阿朗松居住,其秘密動機正在這裡。

  十六年⑤——這是騎士的說法——仲春時節一個星期三的清晨,騎士正將他的半新半舊綠色帶花的錦緞室內便袍穿上身,雖然耳朵裡塞了棉花,仍然聽見一位少女邁著輕盈的腳步走上樓梯。稍頃,便有人在他的門上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然後,不待回答,一個美人兒便象一條鰻魚一樣溜進老光棍的房門。

  ①拉丁文:強大。

  ②賀維西是一種舊式紙牌戲,以吃牌和得分最少為勝。

  ③拉丁文:維納斯貝。

  ④西克斯特五世(1521—1590),一五八五至一五九〇年間任第二百二十五任教皇。在此之前,他曾在十三年間裝病裝老。

  ⑤即一八一六年。

  「啊!是你啊,蘇珊,」德·瓦盧瓦騎士說道,一面沒有中斷已經開始的活計,手握剃刀在一塊皮上磨來磨去。「親愛的小淘氣寶貝,你上這兒來幹什麼?」

  「我來跟您說一件事,這件事可能叫您又高興又難過。」

  「是關於賽查麗納的事麼?」

  「我才不管你的賽查麗納呢!」她說道,那神情既頑皮,又莊重,又無憂無慮。

  這個可愛的蘇珊姑娘,是拉爾多太太手下的一名女工。她那滑稽可笑的豔史,對我們這個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命運將產生極大的影響。現在讓我們對這所房屋的情形簡要說上幾句。

  作坊佔據了整個樓下。小院子用來在馬鬃繩子上晾曬繡花手絹,細布縐領,無袖女式胸衣,襯衣的活袖口,帶襟飾的襯衣,領帶,花邊,繡花長裙等等,一言以蔽之,是城裡上等人家優質柔軟的內衣。騎士聲稱,從稅務局長老婆的無袖女式胸衣數目上,便可以知道她與什麼人私通,因為有的帶襟飾的襯衣和領帶與無袖女式胸衣和細布給領有連帶關係。雖然通過這種衣著配對的方法完全可以推測出城裡的各種幽會,但是騎士從未多嘴多舌過,從未說過一句諷刺挖苦的話,叫人家對他關上大門。(他這不是很聰明嗎!)所以,請你們將德·瓦盧瓦先生看成是一位行為高尚的人,只是他的才能也象其他許多人的才能一樣,由於生活圈子狹小而沒有得到發揮。他也任憑自己與女人飛上幾個頗有挑逗性的眉眼,叫女人渾身顫慄。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個男人嘛!所有的女人首先都承認他非常小心謹慎,承認他對女人的風流失足具有極大的同情心,所有的女人也都愛過他。拉爾多太太手下的雜工,一個四十五歲的老姑娘,其醜無比,跟騎士住對門。他們樓上,就只有閣樓,冬季也在閣樓裡晾曬衣物。每套房子都與騎士的住房相同,由兩間可透進陽光的房間組成,一間朝街,另一間朝著花園。騎士的下面,住著一個癱瘓的老人,是拉爾多太太的祖父,從前是海盜,名叫格勒萬。他曾經在西默茲海軍元帥名下在印度服過役,現在已經耳聾。拉爾多太太本人佔據著二層的另一套房子。她對有錢人極為偏愛,對騎士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是視而不見。在她看來,德·瓦盧瓦先生是一位什麼事情都做得對的絕對君主。如果有人說她手下的哪個女工失足了,和騎士有了勾搭,她就會說:

  「怎麼會呢!他對人那麼好!」所以,這幢房屋雖然也象外省的每一幢房屋一樣,簡直就是玻璃做的①,但是對於德·瓦盧瓦先生來說,這幢房屋卻象大盜儲存贓物的山洞一般不會走漏消息。洗衣作坊裡的鬼心眼女人們都把騎士當作天生的知己。作坊的大門大部分時間都敞著,騎士從沒有一次經過門前而不給他的那些小貓咪帶點東西的:巧克力啊,糖啊,緞帶啊,花邊啊,金十字章啊,一言以蔽之,是小女工②所醉心的各種玩意兒。所以這位好心的騎士受到這些小姑娘的熱愛。

  ①意為不可能有任何秘密。

  ②小女工收入很低,多半在工餘從事賣淫。

  有的男人愛女人,無非就是因為她們穿裙子,他們待在女人身邊就高興,從來不想愚蠢地自問一下,他們對女人殷勤追求到底有什麼意義。女人們有一種本能,能夠猜透這種男人的心。在這方面,女人的嗅覺與狗的嗅覺一樣靈敏。有許多人在場,獵獲的野獸該歸誰,狗便徑直向誰奔去。可憐的德·瓦盧瓦騎士從青年時代起便喜歡給女人送點東西,一直保持至今。從前,這是貴族大老爺的特點。他一直忠於小家小戶①的體制,喜歡叫女人發點財。世界上只有女人這種造物很會接受饋贈,因為她們總可以報答。現在的中學生一走出校門,便已經極力尋覓自己的偶像或者專揀些荒唐事幹了。世風已如此,但還沒有一個人對十八世紀姑娘的心理狀況作出正確的解釋,這不是很不正常的事麼?德·瓦盧瓦騎士的行為,難道不相當於十五世紀的騎士比武麼?一五五〇年的時候,騎士們為貴婦人相互廝殺;一七五〇年的時候,騎士們將自己的情婦帶到長野跑馬場②去顯擺;如今,他們叫自己的馬去賽跑。不管哪個時代,貴族都儘量給自己創造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十四世紀的尖尖長長的翹頭鞋,到了十八世紀,成了高跟紅皮鞋,而一七五〇年時情婦們的奢侈生活便成了一種值得炫耀的東西,與往昔遊俠騎士炫耀自己的感情十分相似。如今這位騎士再也不能為一位情婦搞得傾家蕩產了。

  ①這是十八世紀風流韻事的特點,「小家小戶藏情婦」。

  ②長野位於巴黎西北布洛涅森林,風景優美,路易十五統治時期,這裡變成遊人如織的時髦遊玩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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