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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是僕人在內客室門口通報的。內客室對著花園,十分精雅,最近新換過家具。侯爵夫人坐著一張由公爵夫人興起來的,洛可可式的靠椅。拉斯蒂涅靠近著她,坐在左手裡一張烤火的矮椅子上,活象意大利貴婦身邊的primo①。壁爐架的轉角上還有一個男人站著。博學的畢安訓猜得不錯,侯爵夫人是個性情冷酷,非常神經質的女人:要沒有她那種養生之道,連續不斷的火氣早已使她的皮膚變成土紅色了;但她身上穿的,屋子裡被掛的,都是色調強烈的料子,把她人工培養的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格外鮮明。帶紅的褐色,栗色,帶金色閃光的錆色,對她特別相宜。內客室的糊壁花綢與窗簾幔子,仿照當時在倫敦走紅的某爵士夫人家裡的款式,用的是棕色絲絨,但她加上許多點綴,用美妙的圖案把那過於富麗的宮廷色彩沖淡一下。頭髮的式樣梳得象少女,一綹綹的掛著,底下打著卷,烘托出她微嫌太長的橢圓形臉蛋:但滾圓臉越是顯得呆板蠢笨,細長臉越是顯得雍容華貴。能夠使臉蛋拉長或扁平的雙面鏡,對於上面那個可以應用在人相學方面的規則,便是極顯明的證據。

  拉丁文:第一。這裡的意思是第一侍從。

  包比諾站在房門口象一頭受驚的野獸,伸著脖子,左手插在背心袋裡,右手拿著裡子滿是油膩的帽子;侯爵夫人當下帶著嘲笑意味向拉斯蒂涅遞了個眼色。老頭兒愣頭傻腦的神氣,跟他可笑的態度與受驚的表情非常配合,畢安訓又在旁哭喪著臉,覺得為了姑丈受利很大的委屈;控斯蒂涅看著不由得掉過頭去笑了。侯爵夫人對來客點點頭,好不費勁的從靠椅中抬起身子,又很有風度的倒了下去,表示身體衰弱,希望人家原諒她失禮。

  這時,站在壁爐架與房門之間的男人微微行了個禮,推過兩張椅子,向醫生與法官讓坐;看他們坐下了,他又抱著手臂,背靠著牆壁站著。

  我們且把這個人物介紹一下。

  當代有個畫家叫做德康①,最擅長使所畫的東西,不論是一塊石頭或一個人物,引人注意。在這一點上,他運用鉛筆比運用彩色畫筆的技術更高。比如說,他用素描畫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把笤帚靠在壁上;只要他高興,自有本領使你看了不寒而慄:你會覺得那笤帚是染過血跡的,才犯過罪的工具,仿佛龐卡寡婦殺了菲亞爾代斯①以後掃除屋內的血跡用的。畫家能使那笤帚上每根棕都豎起來,象一個人怒髮衝冠一樣;他會叫笤帚在他心中隱藏的詩意和在你想像中發展的詩意之間,作一個媒介。今天他用這把笤帚嚇了你一下,明天會另畫一把,旁邊睡著一隻大有神秘意味的貓,告訴你這笤帚是什麼德國鞋匠的女人拿到山中去作妖法用的。再不然他畫一把氣息很和平的,上面掛一個財政部辦事員的上衣。德康的畫筆有如帕格尼尼②手裡的弓,有一股磁性般的感應力。我們在文字方面也需要有這樣的天才,這樣的筆力,才能描寫那個身子筆直,清瘦,高大,穿著黑衣服,頭髮又黑又長,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的男人。這位爵爺的臉長得跟刀鋒一般,寒光閃閃,冷酷無情,皮膚的顏色象塞納河渾濁時的水色,也象沉沒的貨船上的煤塊在河中漂流時的水色。他眼睛望著地,一邊聽一邊判斷。他的姿態叫人害怕,站在那兒,活象德康筆下那把有暗示罪案魔力的笤帚。有時,侯爵夫人在談話之間朝他望一下,想暗中徵求一些意見;但不論她默默無聲的問訊多麼迫切,他始終嚴肅,古板,好比唐璜戲裡的那個石像③。

  ①德康(1803—1860),法國畫家,以色彩富麗,筆觸有力,富於表現力著稱。

  ①法官菲亞爾代斯於一八一七年被暗殺,成為法國轟動一時的案件。

  ②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

  ③唐璜系西班牙傳奇人物,勾引婦女的能手。他曾誘拐一女子,侮辱其父之石像,並邀石像赴宴,不料石像竟應邀而至,掐死唐璜。見莫裡哀的戲劇《唐璜》第四幕。

  老實的包比諾坐在椅子邊上,對著火,帽子夾在膝蓋中間,望著鍍金的燭臺,座鐘,堆在壁爐架上的小古董,糊壁的料子跟花式,還有時髦太太擺在周圍的一切貴重的小玩意兒。他正呆呆的看得出神,忽然被侯爵夫人甜蜜的聲音喚醒了:

  「先生,我對你真是千恩萬謝……」

  老人心裡想:「千恩萬謝是太過分了,你連一點兒感謝的意思都沒有。」

  「……因為你肯賞臉……」

  他又想:「賞臉!這明明是挖苦我麼。」

  「……親自來看一個可憐的當事人,她因病不能出門……」

  聽到這裡,法官用一種帶有搜查意味的目光把她瞅了一眼,察看可憐的當事人的健康情況。他對自己說:「哼,她象生龍活虎一般呢!」

  然後他肅然回答道:「夫人,你用不著道謝。雖則我的行動不合法院的習慣,但在這一類案件裡頭,只要能幫助我們發掘真相,無論什麼事都是應該做的。我們的判斷,靠良心啟示的成分遠過於根據法律條文。在我辦公室裡也罷,在這裡也罷,只要能找到事實就行。」

  包比諾說話的時候,拉斯蒂涅過來跟畢安訓握了握手,侯爵夫人也挺殷勤的對醫生點點頭。

  畢安訓湊著拉斯蒂涅的耳朵,指著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問:「這一位是誰?」

  「德·埃斯巴騎士,侯爵的弟弟。」

  侯爵夫人回答包比諾說:「令侄告訴我,你忙得很;我也知道你心地極好,不願意露出幫助人的痕跡,免得受的人不安。

  大概你為了法院的公事非常辛苦。為什麼他們不添幾個法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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