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禁治產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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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無臭的使徒生活到了第二年,包比諾把底層有三個裝著鐵絲網的窗洞的貨房改作了接見室。大房間的牆壁與天頂都用石灰刷白,家具是一些象學校用的木凳,一口粗劣的櫃子,一張胡桃木書桌,一張靠椅。櫃子裡放著日記簿,做好事的文件,以及開面包票①的存根。他事無巨細,一律象作買賣似的登在賬上,免得因軟心腸而受騙。區裡的窮人在冊子上都給編號,歸類;每個受難的人都有詳細記載,好比商人帳簿上的各種客戶。遇到一個需要救濟的家庭,或是某人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法官就由手下的公安機關供給材料。男當差拉維安納等於他的副官;他們倆簡直是天生的主僕。東家在法院裡辦公,僕人上當鋪去贖當或者解利息,連最不安全的地方都敢去。夏季從早上四點到七點,冬季從六點到九點,樓下大房間裡都擠滿著女人,孩子,貧民,等包比諾接見;因為人多,空氣暖烘烘的,冷天根本不用生爐子,只是由拉維安納在潮氣很重的地磚上鋪些乾草。時間久了,凳子給磨得很亮,象漆過的桃木;半人高的壁上,被這些窮人的破爛衣衫印著沒法形容的黑沉沉的影子。可憐的人們對包比諾那麼敬愛,冬天早上大門還沒有開,他們麕集在街上,婦女捧著熱水壺取暖,男人儘量活動筋骨的時候,從來沒有一聲喁語打擾包比諾的睡眠。撿破布的,過夜生活的,都認得這屋子,常常看到法官書房裡深更半夜還點著燈。小偷走過總說:這是他的屋子,並且決不侵犯。他把早上的時間分配給窮人,白天分配給罪犯,夜晚分配給法院的公事。 因此,包比諾觀察的天才必然是bifrons②的:既能夠體會窮人的德行,受委屈的好心,合乎道義的行為,默默無聞的忠誠;也能在別人心裡找出犯罪的線索,不論輕罪重罪都能尋到蛛絲馬跡而獲得真相。包比諾得之于父母的遺產每年有三千法郎收入。太太是畢安訓的父親——桑塞爾地方的醫生——的姊妹,帶來六千法郎年金。五年前她故世的時候,把遺產傳給了丈夫。推事的薪水照例很小,包比諾升為正式推事才不過四年:收入那麼微薄,行善的規模卻那麼可觀,無怪他自身的用途和生活費要緊縮到最低限度了。並且,不修邊幅固然顯出包比諾的忙碌,同時也是淵博的學者,如醉若狂的藝術家、活躍的思想家的標記。為補足這幅肖像,我們只消附加一筆,就是在塞納省法院中,包比諾是沒有得到榮譽勳位勳章的少數推事之一。 ①指領救濟麵包的票證。 ②拉丁文:雙重的。 兩年以來,包比諾又調回民庭當推事,派在第二庭。那次庭長接到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申請予丈夫以禁治產處分的狀子,便發給包比諾辦理。 大清早擠著那麼多窮人的富阿爾街,到九點就冷清清的,恢復平時陰沉悲慘的面目。畢安訓緊催著馬,以便趁姑丈接見沒完畢就找著他。想到這位法官將要在德·埃斯巴夫人旁邊成為何等奇怪的對比,畢安訓不禁微微笑著;但他拿定主意,帶姑丈去的時候一定要他穿扮得象個樣兒,不太可笑。 進了富阿爾街,看到接見室的窗洞裡射出一些黯澹的燈光,畢安訓忽然對自己說:「恐怕姑丈連一套新衣服都沒有罷。還是跟拉維安納想個辦法的好。」 聽到馬車聲,十幾個好奇的窮人從門洞底下走出來,見了醫生都紛紛脫帽;畢安訓經常為法官介紹的病人義務治療,所以當時聚在那兒的人對他和對包比諾一樣的熟。他發現姑丈還在接待室裡;凳上擠滿著貧民,那種古怪而難看的服裝,連最沒藝術家氣息的閒人見了,也會當街停下來瞧一眼的。不用說,一個素描家,一個倫勃朗,——假如現在還有這樣的人物,——看見這些不聲不響的,赤裸裸的災難的標本,一定會作成精美的構圖。這兒,是一個神情嚴肅的白須老人,打皺的臉,使徒式的頭顱,活脫是個聖彼得①;一部分袒開著的胸脯,青筋暴突,明明是使他承擔可歌可泣的患難的,性格堅定的標識。那兒,一個少婦把奶頭塞在最小的孩子嘴裡,免得他叫喊,膝間還帶著一個五歲光景的孩子。在破爛衣衫中光彩煥發的乳房,皮膚透明的嬰兒,從姿勢上可以看出長大以後的模樣的哥哥,和一長排凍得通紅的臉比較之下,格外動人憐愛。再遠一些,一個臉色蒼白冰冷的老婦,露出憤懣的貧民階級的醜惡面目,專等暴動的機會來泄忿。其中也有年輕的工人,嬌弱,懶惰,聰明的眼睛顯出他頗有些出眾的才能被無法克制的本能壓著,對自己的痛苦隻字不提,預備在互相殘殺的苦海中逃不出來的時候一死了事。在場大多數是婦女;丈夫作工去了,讓老婆憑著女性的聰明來替一家老小求情;而且在平民階級裡,做妻子的差不多永遠是一家之主。你可以看到所有的頭上都是破爛的頭巾,所有的身上都是四邊沾滿污泥的衣服,東破一塊西破一塊的頸圍,肮髒而全是洞眼的短褂,可是眼睛炯炯有神,象兩朵火焰。這一大堆醜惡的人使你先覺得可憐,繼而覺得可怕,因為你無意中發見這些人對生活鬥爭所取的隱忍的態度,原來是有心賺取人家同情的。不大通風的屋子內佈滿著臭移之氣,兩支蠟燭的光象在大霧中搖搖晃晃。 ①據《新約》記載,聖彼得為耶穌的十二個門徒之一,漁民出身,後隨耶穌外出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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