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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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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釋一個法律界中的優秀人物怎麼會侘傺不遇,先得提到幾個要點:根據那幾點,我們可以揭露他的生活與性格,同時也可在司法界這架大機器裡頭看出某些關鍵。包比諾被塞納省法院前後三任院長列入偵查吏一類,這倒是把意義表示得很恰當的獨一無二的名詞。他在同事中間並沒靠了以前的成績而得到能幹的名氣。正如畫家被人分門別類一樣,包比諾也有人替他決定了歸宿,劃定了他在本行中的範圍。一個畫家不是被認為風景畫家,便是被認為肖像畫家,或是歷史畫家,或是海洋畫家,或是日常小景畫家;做這種分類工作的也有藝術家,也有鑒賞家,也有愚夫愚婦;這個是由於妒羨,那個是由於成見,另外一個是憑著批評家萬能的權威,一致替畫家的聰明智慧樹立柵欄,以為所有的頭腦都有些肉繭;凡是作家,政治家,和一切以特殊才能顯露頭角而尚未被稱為全才的人,都得受到這種狹窄的判斷。殊不知法官,律師,訴訟代理人,一切在司法園地中吃飯的人,對任何一件案子都看到兩個因素:一個是法律,一個是公道。公道是根據事實來的,法律是把一些原則應用於事實。一個當事人可能在公道方面是對的,在法律方面是錯的,而責任倒也不在推事身上。良心與事實之間有個神秘的區域,藏著一些有決定作用的、法官不知道的、分別是非曲直的理由。法官並非上帝,他的責任是拿事實去適應原則,用一個固定的尺度去衡量變化無窮的爭執。倘若當了法官就有本領窺透人的良心,辨別人的動機,而來一個公平合理的判決,那麼每個法官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法國需要六千名左右的推事,而任何一代都產生不出六千個大人物為社會服務,更不可能替司法界找到這個數目的人才了。在巴黎的文明社會中,包比諾的確是一個極能幹的推事;靠了特殊的天賦,也靠了他把法律條文放到事實中去琢磨的結果,他認為不假思索的硬性的運用是有缺點的。他憑著法律方面的真知灼見,看透當事人用來遮蓋真情的,指東說西的謊話。法官之中的包比諾等於外科醫生中的德普蘭,他把人的良心看得雪亮,好比那位名醫把人的身體看得雪亮。他的生活和操守,使他把事實推敲之下,能體會到別人最隱蔽的思想。他發掘一件案子,仿佛居維埃發掘地球上的泥土。和那位大思想家一樣,他未下結論之前,必先一步一步的推論,把別人過去的心理全部挖出來,猶如居維埃把一隻上古時代的野獸重新拼湊起來。為了一份報告,他常在半夜裡驚醒,因為腦海中突然映出了事情的真相。無論什麼官司,老實人無處不吃虧,壞蛋無處不沾光;這種不公平的情形,包比諾見得多了,所以遇到需要猜測的案子,他往往為了公道而違反法律。同僚們認為他不切實際,而他細細推敲得來的理由也使辯論的時間拖得很長;包比諾發覺同僚們聽得厭倦了,便把自己的意見說得很簡略。大家說他對這一類案子判得很糟;但他鑒別天賦之高,判斷之明白,眼光之深刻,被認為特別勝任預審推事那種辛苦的職務。因此他一生大半都當著預審推事。雖則他的長處很適宜於幹這個艱苦的生活,雖則在喜歡他當這個職位的人心目中,他以深刻的犯罪學者聞名,但因為心地慈悲,他老是非常痛苦,被良心與憐憫象一把鉗子似的夾在中間。儘管預審推事的薪水比民庭推事高,但委屈太多,誰也不想要這個缺分。包比諾卻為人謙卑,品學俱優,毫無野心,只知道孜孜矻矻的辦事,從來不抱怨自己的前程。他把個人的嗜好與同情心為公眾的福利犧牲:讓人家把他放逐在刑事偵查庭的淺灘上,保持著恩威並用,寬猛兼施的作風。在偵查期間,執達吏把被告從推事室押回臨時看守所的時候,法官往往給他一些買煙草的零錢,或是冬季禦寒的衣服。總之,鐵面無私的法官和憐貧恤老的善士,包比諾是同時做到了。因此誰也不能象他那樣不用手段而很容易的得到被告的招供。並且他的觀察十分精細。表面上頭腦單純,心不在焉,和善到近於癡癔的程度,他可是能識破苦役犯的狡計,不上刁猾婦女的當,把流氓壞蛋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的目光還被一些特殊情形磨練得非常尖銳;但要說出那些情形,先得瞭解他的私生活:因為法官在他不過是對外的一個面目;他還有更偉大的,很少為人所知的另外一個面目。 一八一六年,在我們這故事開始以前十二年,正當所謂聯盟國軍隊進佔法國與可怕的饑荒兩件大事碰在一起的時期,包比諾正想搬出他和太太同樣厭惡的富阿爾街,不料被任為特別委員會主席,負責救濟本區的災民。這位才能卓越而被同事們認為頭腦不清的法學大家,犯罪學專家,五年以來已經發見司法的後果,可是還沒找出原因。在頂樓上進進出出,目擊窮苦的情形,研究那些殘酷的境遇如何逼迫窮人們一步一步走向為非作歹的路,又把他們的奮鬥衡量之下,他不禁大為同情,由法官一變而為樊尚·德·保爾,①專門救濟貧病的成人與工人了。當然,他不是一下子轉變的。做好事也會拖人下水,象吃喝嫖賭一樣。但救濟事業蛀空一個聖者的荷包,正如輪盤的玩意兒使一個賭徒傾家蕩產,都是慢慢兒來的。他從這個苦難看到那個苦難,因施捨這個而施捨到另外一個;等到一年之後,公眾災難的披掛,遮蓋惡瘡的破爛衣裳統統被揭開的時候,他就變了一區裡的上帝。他是慈善委員會委員,救濟會會員,凡是盡義務的職司,都接受下來,不聲不響的幹著,正如那個短外套到菜市上和一切有饑餓的人聚集的地方去施粥一樣。②但包比諾的活動範圍更大,更高一級:他什麼都照顧到,預防罪案的發生,替失業工人找工作,替殘廢老弱安排生活;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他都按照實際情形援助:為寡婦作顧問,保護無家可歸的兒童,借資本給小本經營的商販。但是法院裡,巴黎城裡,誰也不知道包比諾這種私底下的生活。世界上有些光彩太強了,會使人眼花繚亂,急於要把它遮蓋起來。受法官恩惠的都是白天作工的人,晚上累得要死,沒有精力再去四處頌揚他;而且他們象孩子一樣忘恩負義,因為負欠太多,永遠還不清的了。此外也有限於能力而忘恩負義的。但施恩望報而自以為了不起的善士,又能給人什麼好處呢? ①樊尚·德·保爾(1581—1660),基督教中的聖者,以創辦救濟事業聞名于史。 ②王政復辟時期,巴黎有個穿藍色短外套的怪人,在新橋附近向窮人施粥。大家即以短外套三字稱呼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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