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禁治產 | 上頁 下頁


  甬道左邊有一個小方園子,深與寬都只夠你跨四大步;葡萄架上並沒葡萄藤;除了兩棵樹以外也沒別的植物;樹蔭底下的黑泥地上只看見廢紙,破碗,破布,和屋頂上掉下來的石灰與瓦片;泥土的性質是長不出東西來的;牆上,樹身上,樹枝上,日積月累,佈滿著一層灰土,象煤煙結成的膠。一正一廂的兩幢屋子全靠這小園取光;園子的另外兩面,是隔鄰兩所柱頭露在外面的房屋,衰敗破落,大有坍毀之勢。每層樓上都有些特殊的標記說明房客的職業。這兒是用長竿子晾著大絞染色的毛線;那兒是繩上掛著洗過的襯衣;上面又是些木板,擺著裝好書脊,四邊才刷過仿大理石花紋的書;女人們唱著歌,男人們打著呼哨,孩子們大聲嚷嚷;木匠鋸著板子,銅匠在車床上吱呀吱的車銅片:所有的手工業都湊起來發出聲響,因為工具繁多,鬧得震耳欲聾。那個所謂過道,既非院子,亦非園子,也不是穹窿形的走廊,可是都有點兒象;它的構造是兩旁立著許多木柱,木柱底下是石礎,每兩根柱子的會合點是尖形的。兩個拱門朝著小花園,另外兩個正對大門;從這兩個拱門向裡邊望去,可以看到一座木樓梯:鐵欄杆的形狀非常古怪,可見當年一定是鏤刻極精的;老朽的磴級走上去搖搖晃晃。每個公寓的門洞子上全是油膩,積垢和灰塵,整個兒變成棕色的了;門倒有內外兩重,包著絲絨,鍍金剝落的釘子排成菱形。這些豪華的遺跡,說明路易十四時代的住戶不是什麼大法官,就是什麼有錢的教士,或是管田地買賣的收稅員等等。但今昔的對比只能令人看了華麗的陳跡發笑。

  冉-于勒·包比諾先生住在二層樓上;巴黎屋子的二樓原來就光線不足,這兒因為街道狹窄,更顯得黑暗。但這個古老的住所,第十二區的居民沒有一個不認識。上帝使這裡住著這位法官,簡直是對眾人的一種恩賜,正如地上長著百草,讓大家拿去醫治或減輕百病一樣。以下我們要把妖豔的德·埃斯巴夫人想籠絡的人物先來一個速寫:

  包比諾先生因為是法官,經常穿著黑衣服;在一般看人只看外表的人,這服裝便是使包比諾顯得可笑的原因。誰要保持穿黑衣服的威嚴,非時時刻刻注意整潔不可;而我們這位包比諾先生偏偏不能把自己收拾乾淨,來配合條件最苛刻的黑顏色。永遠破舊的褲子很象律師做公服用的帆布,平時坐立的姿勢又給添上無數的皺紋,有些地方還能看出發白、發紅、發亮的條子,表示穿的人不是儉省到極點,便是窮得滿不在乎。粗劣的羊毛襪,套在走樣的鞋子裡攪成一副怪樣子。內衣在櫃子裡放久了,有了似紅非紅的色調,說明故世的包比諾夫人喜歡多買襯衫;她大概照荷蘭人的習慣,一年只洗兩次衣服。法官的背心和外套,跟褲子、鞋子、襪子、內衣、完全調和。他覺得不修邊幅是最快樂的事:一件新衣服第一天穿上去,他一眨眼就把它染上汙跡,跟全部裝束打成一片。老頭兒直要廚娘告訴他帽子舊得不能再戴了,才去買新的。領帶老是聽其自然,蜷在那裡。打皺的襯衣領口,被公服上的胸飾攪得一團糟,從來不加整理。灰色的頭髮是不梳的,鬍子一星期只剃兩次。從來不戴手套,平時喜歡把手插在空無所有的背心袋裡;袋口很髒,差不多永遠是破的,使他的衣冠不整多添了一個項目。凡是常在巴黎法院進出,對於各種黑衣服的式樣見識最多的人,不難想像包比諾的模樣。成天坐著的習慣把他的身體改變很多,正如庭上無窮盡的辯訴使法官聽得厭倦不堪,連相貌都變了。審判室大都狹窄不堪,建築毫無氣派,要不了一會兒空氣就穢濁難聞:一般巴黎的法官在這等地方待久了,當然會顯得愁眉苦臉,一方面因為聚精會神而滿面皺痕,一方面因為煩悶而鬱鬱不樂;皮膚憔悴了,不是發青便是發黑,看各人性格而定。總而言之,只要過了相當時間,便是年富力強的青年也會被磨成一架沒有血色的機器,專辦等因奉此的公事,把法典應用到各種案子上去,象時鐘的齒輪一樣冷靜。

  所以上天既給了包比諾一副不討人喜歡的長相,法官的職業更不會使他的外表變得好看一些。他的骨骼讓你看到它的線條很不調和。跟大膝蓋、大腳、大手、成為對比的,是一張教士般的,跟小牛面孔有些相仿的臉,沒有血色,非常和善,簡直毫無精神,配上兩隻顏色不同的沒有光彩的眼睛,一個毫無曲線的塌鼻子,扁平的額角,最後是兩隻其大無比的耳朵軟綿綿的往下掛著。細而稀少的頭髮,在好幾處頭螺不規則的地方讓人看到腦殼。這張臉只有一個特點能引起看相的人注意,就是嘴唇有一股象神明一樣慈悲的氣息。那是非常厚實的,顏色鮮紅的嘴唇,皺紋多得數不清,曲折很多,翕動不已,表現他有高尚的感情;那是直接跟你的心說話的嘴唇,顯出他天資聰明,頭腦清楚,目光深刻,心地純潔。因此單從他癟陷的額角,無精打采的眼睛,和寒傖的舉止上面去判斷,你就會誤解他的為人。

  他的生活和相貌是一致的:忙著一些默默無聞的工作,藏著聖者一般的德行。因為法學深湛,在一八〇六與一八一一年拿破崙改組司法機構的時候,經康巴塞雷斯的推薦,他就成為巴黎高等法院最早的一批推事之一。但包比諾不會弄手段,從來不上大法官或司法部長的門,所以每次更改辦法或是有什麼人事調動,部長總把包出諾的職位降低一次。從高等法院降到初級法庭,他被善於鑽謀與活動的人直擠到司法官的最低一級。終於有一天他被發表為助理推事!法院中人鬧哄起來,異口同聲的嚷著:「哎喲!包比諾降做助理推事了!」這件不公道的事使律師、執達吏,全司法界的人都大為詫異,只除了包比諾一個;他一點不叫屈。轟動過一陣,大家又覺得世界十全十美,一切事情也安排得十全十美;而所謂十全十美的世界,不用說便是司法界。包比諾就是這樣的當著助理推事。直到王政復辟時代一位最有名的司法部長登臺,才替那個不聲不響,謙恭退讓,被帝政時代的大法官們徇私枉法,壓在底下的人,出了一口氣。當了十二年助理推事以後,包比諾大概到死也不過是一個塞納省法院的普通法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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