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金眼女郎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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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階層之上,生活著藝術家的世界。這裡亦如是,打上了獨創性烙印的面容,雖說是堂堂正正的形容憔悴,但畢竟是形容憔悴,疲憊倦怠,滿面皺紋。巴黎的藝術家們,創作的需要,使他們勞心傷神;心血來潮花費金錢,又使他們入不敷出;迸發的才思,又使他們疲勞不堪。他們渴望著享樂,都希望用拚命的工作來補償從前懶惰所留下的空白,極力將世俗與榮譽、金錢與藝術調和起來,結果卻是徒勞無益。 開始時,藝術家總是被債主逼得喘不過氣來。個人的需求產生了債務,債務又迫使他徹夜工作。工作之後,是享樂。喜劇演員演戲直到夜半,上午研究戲文,中午又要排練。雕像把雕塑家壓得直不起腰。記者,有如征戰的士兵,等於某種思想在急行軍。紅極一時的畫家被作品壓得喘不過氣;無所事事的畫家,如果覺得自己是個天才,則憂心如焚。反之,競爭、對立、誣衊誹謗扼殺了這些天才。有的痛苦絕望了,陷進了惡習的深淵;有的青春早逝,過早地預期自己的未來,反而不為人所知。這些本來極為俊美的人物,能保持美好的形象者,為數不多。何況,他們頭部那閃射著火焰般光芒的俊美,始終不為人所理解。藝術家的面龐總是有些過火,對於白癡們稱之為理想美的標準線條來說,他恰恰總是過了頭或者還不夠。是什麼巨大的力量摧毀了標準線條呢?是欲望。在巴黎,各種欲望用兩個詞便可以概括:金錢和享樂。 現在,諸位是不是喘了一口氣呢?你沒有聞到清新的空氣,感到空間清爽嗎?我們來到的這個地方,既沒有辛勤勞動,也沒有艱難困苦。黃金的螺旋已抵達頂峰,其曲線從地下室的通風窗開始上升,店鋪裡脆弱的圍堰將它攔住,它任人在櫃檯內和大商店內做成金條。現在,少女的手或老人瘦骨嶙峋的手,從地下室的通風窗口、從小店鋪裡、從櫃檯內和大商店內,將黃金以陪嫁或遺產的形式帶出來,朝貴族之家彈射出去,將在那裡閃閃發光,堆積如山,流動成河。對於所謂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們已經進行了分析。離開巴黎最高產權擁有者所依賴的四個場所之前,難道不應該推斷一下環境因素,使人注意到尚可以說是一種隱患的災難麼?這種隱患正在不斷地作用于門房、小鋪老闆和工人的面容。其腐蝕能力,可與巴黎的官老爺們的腐敗程度相提並論,正是這些官老爺才任其存在、任其氾濫的。難道不應該指出這種隱患對身心的有害影響麼?大部分有產者居住的房屋,空氣污濁;店鋪後間,空氣稀薄;馬路的空氣又向店鋪後間噴吐著可怕的疫氣①。此外,你要知道,除了毒氣,這個大都會的四萬所房屋,牆腳均埋在爛泥塘中。行政當局至今不願意認真地用水泥牆將爛泥塘圍起來。如果修了水泥牆,就可以阻止最惡臭的爛泥通過地面滲透進來,防止這些東西毒化井水,在地下沿用其鼎鼎大名呂泰斯②。 ①疫氣是指能夠引起傳染病的空氣。 ②巴黎城市最早稱為呂泰斯,在克爾特語中為「泥沼」之意。 巴黎城一半人是睡在散發著腐臭氣息的院落中、街道上和低矮的房屋裡。不過,讓我們走進空氣流通、金碧輝煌的大客廳,走進帶花園的公館,走進富有、安逸、幸福、收入可靠的世界看看吧!這裡,每個人都受著虛榮心的折磨,面色蒼白。這裡,沒有任何實實在在的東西。追求享樂,找到的難道不正是苦惱麼?上流社會的人,他們的天性早已泯滅。他們一心為自己製造歡樂,正如工人酗酒過度一般,他們也很快就享樂過度了。享樂與某些藥物相仿:要不斷獲得同樣療效,就必須成倍增加劑量;而增加的劑量中,就蘊含著死亡或呆傻。各下層階級都蜷伏在闊佬身邊,窺伺著他們的興致,以便使這些興致變成他們的惡習,好加以利用。在這個國度裡,巧妙的誘惑張開了大網,如何抵擋得住?所以,巴黎有其特有的鴉片煙鬼,他們的鴉片就是吃喝嫖賭。你早早就可看到,這些人有的是興致,有的是浪漫的心血來潮,有的是淡漠的情愛,卻沒有激情。這裡,到處為無能所籠罩。這裡,已經再沒有什麼思想,思想象能量一樣,都轉化為小客廳的裝腔作勢和女人一般的矯揉造作了。有四十歲的毛頭小夥子,也有十六歲的老博士。在巴黎,闊佬們遇到的是現成的思想,反復咀嚼過的學識,已成模式的見解,這樣就可以免得他們有自己的思想、學識或見解了。在這個世界裡,不會思考與懦弱無能、荒唐放蕩,都是一回事。這裡,總是浪費時間,反倒顯得對時間異常吝惜。你以為既然沒有思想,那麼情感總該多於思想吧?不然。請你不要在這裡尋找情感吧!相互擁抱遮掩著冷淡,彬彬有禮掩蓋著一向的蔑視。這裡,從來不愛別人。有一些毫無深度的俏皮話,許多不得體的言詞,說長道短,還有壓倒一切的老生常談:這就是他們言談話語的本質。但是,這些「幸福的」可憐人卻認為,他們聚會在一起,並不是為了象拉羅什富科①那樣,道出和發明什麼格言,似乎十八世紀在超飽和與絕對空虛之間找到的折衷辦法並不存在。如果有幾個思路敏捷的人開上一個輕鬆巧妙的玩笑,別人就理解不了。久而久之,這些人因只是支出卻得不到收入而感到厭倦,便呆在自己家裡不肯出門,而將他們的地盤完全讓給蠢人去控制了。 ①拉羅什富科(1613—1680),法國倫理道德作家,著有《箴言集》一書。 這般空虛的生活,不斷等待著快樂,快樂卻永不到來;這種曠日持久的煩悶,這種思想、心靈和大腦的空虛,這種對巴黎大「騷動」①的厭倦,在面部線條上得到重現,便形成了硬紙板一般的面孔、過早出現的皺紋和闊佬的容貌。在他們臉上,懦弱無能在抽搐,黃金在閃光,智慧卻逃之夭夭。 從巴黎的精神方面所見,便足以證明巴黎的容貌不可能是另一番景象。這座頭戴王冠的城市,是一位胖大肥粗、情欲旺盛無法抑制的王后。巴黎是全球之首,是充盈著天才的統率人類文明的大腦,是一位偉人,是一位不斷創造的藝術家。仔細端詳一下,巴黎還是一位政治家。這位政治家,當然必須具有大腦的褶皺、偉大人物的惡習、藝術家的奇妙才思和政治家的麻木不仁。巴黎的容貌意味著善與惡的萌芽、爭鬥和勝利。一七八九年的精神之戰,其號角直到今日仍在世界各地震響;一八一四年的垮臺亦然。壯觀的火輪船,劈風斬浪,使你讚歎不已。巴黎這座城市,不可能比火輪船的發動鍋爐更有道德,更熱情,更清潔!巴黎難道不是滿載智慧的一艘美妙無比的戰艦嗎?是的,艦上的武器就是命運偶爾賦予的神示。「巴黎城」號的主桅,全部以銅為原材料,用勝利鑄成,這艘艦艇的瞭望水手是拿破崙②艦艇當然也有左右搖晃、上下顛簸的時候。然而,它走遍了全世界,通過其講壇的上百喉舌,在世界上點燃起熊熊烈火。它馳騁在科學的海洋上,張滿風帆,乘風破浪向前。從桅樓頂上,通過自己學者和藝術家的聲音高喊:「前進!向前!跟我來!」艦上人員不計其數,興高采烈地用嶄新的小旗將它裝扮起來。在纜繩間嬉笑的少年水手和頑童們;大腹便便的資產者;柏油般黝黑的工人和水手;船艙中幸運的乘客;風度翩翩的海軍少尉,俯身舷牆,吸著雪茄;上甲板上是士兵,這是些創新者或雄心勃勃的人。他們就要使每個人靠岸了。他們雖然在艦上神氣十足,可是也嚮往著榮譽或愛情。榮譽是一種享樂,愛情則需要金錢。 ①指各種盛大的交際場合。 ②一八三三年七月二十八日,路易-菲力浦政府在旺多姆圓柱的頂端重鑄了拿破崙像,其形象為稱帝的拿破崙,身穿大禮服,頭戴小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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