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金眼女郎 | 上頁 下頁


  這社會的第三層,相當於巴黎的腹部,城市的物質利益在這裡得到消化,並以所謂「事務」「生意」的形式凝聚起來。訴訟代理人,醫生,公證人,律師,經紀人,銀行家,大商人,投機商,法官,這一大群人,蠕動著,奔走著,進行著激烈的、狠毒的腸胃運動。對身心造成損害的原因,在這裡不但可以遇到,且較其他任何地方為多。這些人,幾乎全都在事務的重壓下,整日伏案,生活在臭氣沖天的事務所裡,污濁惡臭的接待室裡,裝了鐵欄杆的小工作室裡。他們每天黎明即起,為的是有進攻和防守的餘地,不至於讓人搶劫一空;為的是處處贏利,或者毫無虧損;為的是抓住一個人或者抓住他的錢;為的是將一樁生意攬到手或者脫手;為的是從瞬息萬變的局勢中撈到好處;為的是把一個人送上死路或者饒他一遭。為他們駕車的馬匹也受到影響,搞得筋疲力竭,勞累過度,馬的腿腳未老先衰。時間就是他們的暴君,飛快流逝,他們的時間總是不夠用。他們既無法使時間延長,也無法使時間縮短。這種職業迫使你忍受民眾貧困的重負,迫使你對民眾的貧困進行分析、衡量、估價和定期搜括。從事這種使人墮落的職業,哪一個人的靈魂能保持偉大,純潔,講究道德,慷慨大度呢?作為其必然的結果,哪一個人的面容能保持俊美呢?這些人把他們的情感擱置起來了。擱置在什麼地方了呢?……我不知道。他們若是有情感的話,每天早晨下到使別人家庭肝腸寸斷的苦難深淵以前,也一定把這些情感留在什麼地方了。對他們來說,毫無秘密可言,他們是社會陰暗面的懺悔師,他們看到了社會的陰暗面,並且鄙視社會。所以,不論他們幹什麼,由於他們不斷與腐化墮落較量,他們對這些東西極為厭惡,感到痛心。或者由於厭倦,由於潛移默化,他們也沾染上腐化墮落。法律,人,各種機構,使得他們好似寒鴉向尚未冰冷的屍首飛去一般,久而久之,他們必然對各種情感都無動於衷。搞錢財的人每時每刻都在算計著活人;搞契約的人每時每刻都在算計著死人;搞法律的人每時每刻都在算計著別人的良心。他們不得不滔滔不絕地講話,於是每個人都用談話代替了思想,用語句代替了感情,他們的心靈變成了喉嚨。他們損壞了自己的健康,道德也日益敗壞。無論是大經紀人,審判官,還是律師,都保持不住他們正直的判斷能力:他們再也不去感受,他們只是照章辦事,而金錢卻可以使章程走樣。他們捲進激流般的生活之中,既當不了配偶,也當不了父親,也當不了情人。他們之於生活中的事物,猶如坐在下坡的雪橇上飛滾下去,而每時每刻都在大都會事務的催逼下生活。回到家中,又要參加舞會,上歌劇院,出席招待會,到這些場合去拉主顧,結識一些人,找到保護人。每個人都毫無節制地大吃大喝,打牌,熬夜,他們的面孔圓起來,平起來,紅起來了。耗費這許多腦力,精神上受到如此的壓抑,一般的享樂已經黯然失色,無法補償,無法產生強烈對比感了。他們可以擁有一切,可以左右社會的道德觀,於是他們用荒唐無度、聞所未聞、令人瞠目結舌的腐化生活來補償。某一門專業學識,掩蓋著他們真正的愚昧無知。他們對自己的職業了如指掌,對於除此以外的東西,則完全無知。為了保護自己的自尊心,他們便否定一切,胡亂批評;裝出懷疑主義者的樣子,實際上是輕信的糊塗蟲,將自己的才具淹沒在無盡無休的辯論之中。他們用法典或商業法庭掩蓋自己的良心,同樣,幾乎每一個人都順順當當地接受社會方面、文學方面或政治方面的定見,以免自己有什麼獨立看法。他們從小立下志向,要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結果卻成了要爬到社會頂端上去的庸人。所以他們的面容呈現出刺眼的蒼白、虛假的紅潤,黯淡無神、鑲著黑圈的眼睛,絮絮叨叨、肉感的嘴。一位善於觀察的人,從這張嘴上,能辨識出思維退化的跡象,能猜測出這張嘴怎樣在馬戲場中周旋。

  這個馬戲團的專長,就是扼殺頭腦創造性的思維能力,扼殺高瞻遠矚、概括和演繹的能力。他們每個人都在事務的煉丹爐中炙烤得乾癟萎縮。一個人,一旦任其捲進這些龐大機器的破碎系統或齒輪系統中去,是絕不會成為偉大人物的。如果他是醫生,要麼從醫不多,要麼是一個例外,他才能成為一個比夏①。這位比夏年輕早逝,實在可惜。如果他是一個大經紀人,而且為後世留下了什麼東西,那他幾乎就是一位雅克·科爾②了。羅伯斯比爾從事過什麼職業麼?丹東是個等著從天上往下掉餡餅的懶漢。不論丹東和羅伯斯比爾的形象會顯得多麼崇高,又有誰羡慕過他們呢?

  ①比夏(1771—1802),法國名醫,解剖學家,生理學家,因勞累過度而早逝。

  ②雅克·科爾(1395—1456),法國著名的經紀人。

  這些專門長於奔波忙碌的人,拚命斂財,積聚財富,以便與貴族之家結成姻親。如果說,工人與小有產者有著大同小異的雄心,這些人就更有著同樣的欲望。在巴黎,一切強烈的欲望可用虛榮二字來概括。這個階級的典型,要麼是雄心勃勃的資產者,要麼是某報紙的編輯,要麼是公證人。雄心勃勃的資產者,經過一輩子的膽戰心驚和不斷鑽營,象螞蟻從一條小縫裡鑽進去一樣,終於鑽進了行政法院。報紙編輯,渾身是鬼點子。大概為了對貴族階級進行報復吧,國王封他為法國貴族院議員。公證人最後當上了自己居住的那個區的區長。所有這些人都被各自的事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即使目的達到,其時也都精疲力盡了。法國慣于讓老頑固當權。只有拿破崙、路易十四及其他幾位偉大的君主,一直願意任用年輕人去貫徹他們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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