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水女人(44)_巴爾札克

四十四

　　六法裡奧的大車

　　每個人都會有根有據的猜想到，瑪克斯的臥房決不辱沒漂亮哥兒的身份。六年之間，少校為他自己，同時也為了弗洛爾，把臥室佈置得一年比一年舒服，沒有一個小地方不是漂漂亮亮的。但他的設備不過是伊蘇屯的一套：上顏色的地磚，好看的糊壁紙，桃花心木的家具，四邊金漆的鏡子，紅邊的紗窗簾，有頂蓋有帳幔的床，正如外省的家具商替有錢的新娘佈置的，當時算闊氣到極點，但通俗版畫上觸目皆是，平凡得很，巴黎的零售商娶親已經不要這種床了。還有一樣駭人聽聞的東西在伊蘇屯喧傳一時，就是樓梯上鋪著草席，目的當然是減輕腳聲；所以瑪克斯半夜三更回來決不吵醒人，魯傑也從來不疑心逍遙團騎士的夜間作業有他的客人參與。

　　那天八點光景，弗洛爾披一件上等棉料的粉紅細條子睡衣，戴一頂鑲鏤空花邊的睡帽，腳上穿一雙鞋口釘獸皮的軟鞋，輕輕推開瑪克斯的房門，看見瑪克斯睡著，就在床邊站定，自言自語的說起話來：

　　「他回家多晚，已經三點半了！要不是人強馬壯，怎吃得消這樣的玩意兒！看他身體多棒，這好寶貝！……不知昨天夜裡又幹什麼來看。」

　　瑪克斯醒來說道：「咦，小弗洛爾，你來啦？」打仗的時候局勢千變萬化，軍人都養成一種習慣，無論怎樣出其不意的驚醒，頭腦總是清楚冷靜的。

　　「你還睡著，我走啦……」

　　「你別走，有要緊事呢……」

　　「昨天夜裡是不是又搗亂了？」

　　「唔！是的……不過我說的是咱們跟老混蛋的事。你好奇怪，從來沒和我提起他的家屬……現在家屬來了，准是來找咱們麻煩的……」

　　弗洛爾道：「好！讓我去請問他。」

　　瑪克斯一本正經說道：「小姐，事情重大，莽撞不得。你先叫人端咖啡來，我在床上一邊喝一邊想一想該怎麼辦……你九點鐘再來，咱們再談。眼前你只裝沒有事兒。」

　　弗洛爾聽著心裡一驚，丟下瑪克斯替他燒咖啡去了。過了一刻鐘，巴呂什急急忙忙趕來報告大頭目：

　　「法裡奧找他的大車了！……」

　　不出五分鐘，瑪克斯穿好衣服下樓，裝著閒蕩的樣子踱到塔底下，看見已經擠滿了人。

　　瑪克斯穿過人堆，挨到西班牙人身邊問：「什麼事啊？」

　　又矮又乾癟的法裡奧，奇醜的相貌頗象西班牙的王公大臣。火剌剌的眼睛仿佛鑽子鑽出來的，跟鼻子離得那麼近，倘在那不勒斯，倒象一個念咒作法的巫術師。矮子動作安詳，緩慢，嚴肅，看上去性子和順，人家也叫他老實的法裡奧；但除非是粗心大意的人，有眼光的自會看出他的和順跟香料蜜糖麵包般的皮色底下，藏著格拉納達農民的半摩爾血統的性格，只是沒受刺激才顯得懶洋洋的很冷靜。

　　瑪克斯聽完糧食販子的訴苦，問道：「你沒有記錯麼，車子可是的確放在這兒的？謝天謝地，伊蘇屯一向沒有賊。」

　　「車子明明在這兒的……」

　　「倘若車上套著馬，會不會給馬拖著走開呢？」

　　「這不是我的馬麼？……」法裡奧指著牲口回答；他的馬鞍轡俱全，就在二三十步以外。

　　瑪克斯一本正經的走近馬去，從那邊一抬頭就能望到塔的底基；看熱鬧的人都站在下面。眾人跟著瑪克斯走過去，正合乎促狹鬼的心意。

　　弗朗索瓦嚷道：「可有人粗心大意把車子放進口袋啊？」

　　巴呂什道：「大家在身上找一找吧！」

　　四下裡哄起一片笑聲。法裡奧賭起咒來。西班牙人一賭咒，表示他火氣已經大到極點了。

　　瑪克斯問：「你的車子很輕吧？」

　　法裡奧答道：「很輕！……這些笑我的人只要腳上給我大車壓一下，包他們再也不會覺得雞眼痛。」

　　「不過我看你的車子真是輕得出奇，」瑪克斯指著塔說，「要不然怎麼會飛上土丘呢？」

　　一聽這話，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菜市上登時亂哄哄的象造反一樣。個個人指著飛在土丘上的大車，七嘴八舌鬧成一片。

　　法裡奧愣住了。高代兒子對他說，「大概小客店的老闆都不怕入地獄，家裡供著魔鬼；魔鬼看你把車子丟在街上，不寄放到店裡去，有心給你一個警告。」

　　高代兒子的話才說完，就有人怪聲噓叫，原來法裡奧出名是個吝嗇鬼。

　　瑪克斯道：「喂，好傢伙，別洩氣。咱們一同到塔底下看看車子怎麼上去的。我們幫你出把力。——巴呂什，你來麼？」

　　又湊著弗朗索瓦的耳朵囑咐：「我們一到上面，你就得留心招呼，山腳下不能有人。」

　　法裡奧，瑪克斯，巴呂什和幫口裡另外三個人，爬上土丘。瑪克斯和法裡奧一邊冒險登山，一邊留神察看，坡上竟沒有一點車子過的痕跡，也沒撞壞什麼。法裡奧以為當真有鬼，嚇得魂靈出竅。幾個人到了上面細細一看，事情的確離奇。

　　「車子怎麼弄下去呢？」西班牙人說著，小黑眼睛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氣，似乎永遠不會變色的瘦黃臉也發了白。

　　瑪克斯道：「這又不難囉……」

　　他趁糧食販子發愣的當口，伸出結實的胳膊握著車轅子推了幾步，沒鬆手先提高嗓子叫一聲：

　　「底下小心啊！……」

　　底下倒是毫無危險；群眾由弗朗索瓦提醒了，又是好奇心切，都退在廣場靠後面望得見山頂的地方。大車滾下來粉身碎骨，不知變了多少塊，情景著實好玩。

　　巴呂什道：「這不是下去了麼？」

　　「強盜！流氓！」法裡奧叫起來，「大概就是你們把大車弄上來的……」

　　瑪克斯，巴呂什和三個同黨，聽了西班牙人的咒駡哈哈大笑。

　　瑪克斯道：「我們好心幫忙，你那該死的車子幾乎把我一塊兒拖下去，你倒說出這種話來謝我們！……你是什麼地方人？這樣不識好歹！」

　　法裡奧氣得發抖，回答說：「我那個地方的人吃了虧永遠不會忘記。我的車給你坐了去見魔鬼……除非……」他忽然和順得象綿羊，「除非你願意賠我一輛新的？」

　　瑪克斯一邊下坡一邊說：「等會再談。」

　　他們到了平地，才走近第一批哄笑的群眾，瑪克斯便拉著法裡奧上衣的紐扣說道：「行，法裡奧老頭，我送你一輛出色的大車，只要你給我二百五十法郎；可是我不擔保新車也能爬上塔去。」

　　法裡奧聽到這句笑話，臉色登時冰冷，仿佛要成交一筆生意似的。

　　他回答說：「嘿！你要肯賠我這輛破車，決不算浪費魯傑老頭的錢！」

　　瑪克斯鐵青著臉，朝著法裡奧舉起狠巴巴的拳頭；巴呂什知道這一拳打下去不僅打著法裡奧一個人，趕緊象老鷹捉小雞似的把法裡奧提過一邊，輕輕地對瑪克斯道：

　　「別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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