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水女人(42)_巴爾札克

四十二

　　五醜惡而平凡的故事

　　伊蘇屯只有芳謝特一個人覺得弗洛爾·勃拉齊埃不應該在冉－雅克家掌權，她站在禮教方面反對那種生活，認為傷風敗俗；在她的年紀上，要把一個攪水女人，一個赤著腳進門的小姑娘當作女主人服侍，當然太委屈了。芳謝特聽著醫生的話把積蓄買了公債，一年有三百法郎利息，最近老東家又送她三百法郎終身年金，她可以溫飽度日，便在醫生葬後九個月，一八〇六年四月十五離開魯傑家。這個日子，給一般細心人指出弗洛爾從什麼時候起不再是一個清白的姑娘。

　　攪水姑娘相當聰明，料到芳謝特遲早會走的，因為要懂得策略莫如親自當權；她早已決心不依靠傭人。使芳謝特有資格侍候一個醫生的烹調技術，弗洛爾遠在六個月以前就暗中留意。在講究飲食這一點上，做醫生的和主教同一等級。芳謝特經過魯傑點撥，手段更加高明。外省生活單調，無所事事，心思就轉到烹飪上去。他們吃飯不象巴黎奢侈，但吃得更實惠；每樣菜都經過思索，經過推敲。偏僻的外省，女人之中頗有些卡雷默①一流的無名天才，會把普通的一盤刀豆做得叫人頻頻點頭，象羅西尼聽到完美的演奏一般。魯傑醫生是在巴黎得的學位，聽過魯埃爾②的化學課，還記得一些化學知識能在烹飪方面應用。他有幾項改良在伊蘇屯非常出名，貝裡地區以外很少人知道。他發現要炒雞子的味道特別好，就不能把蛋黃蛋青混在一起，象一般廚娘那樣使勁亂打；他要人先把蛋青打成泡沫，再逐漸加入蛋黃；炒的時候不能用平底鍋，而要用瓷器或陶器的「卡涅」。卡涅是一種料子極厚的鍋子，下面有四隻腳，放在灶上有空氣流通，不至於爆裂。卡涅在都蘭一帶叫做「科克瑪爾」。記得拉伯雷講起用「科克瑪爾」煮龍肝鳳脯③，足見這樣東西來歷很古。魯傑醫生還有一個秘方去掉暗黃沙司①的澀味，可惜限於他一家知道，沒有傳下來。

　　①十九世紀初期有名的法國廚子，著有食譜多種，曾經替當時的外交家塔萊朗，俄國的沙皇亞歷山大，國際財閥羅特希爾德等等當過廚師。

　　②紀堯姆－弗朗索瓦·魯埃爾（1703—1770），著名的化學教授。

　　③巴爾札克記憶不準確，產生了陰差陽錯。首先他混淆了兩個發音近似但書寫不同的詞：Lecoquemar（鍋，壺）和Lecauquemarre（夢魔，怪獸，毒蟲），一律寫成Lecoquemarre；其次《卡岡都亞》第十四章內確實出現過Lecoquemar，但並非用來煮龍肝鳳脯；最後，拉伯雷曾用過Leceuquemarre和Lacoqueciglua（神鳥）兩詞，但從未合在一起使用，兩詞之間毫無關係。——原編者注。

　　①沙司是用肉湯作底，加牛油，牛奶，麵粉，好酒等等做成的一種澆汁，在法國烹調中是極重要的調味品。沙司大致分白色與暗黃色的兩種。

　　弗洛爾生來會炸會烤，這兩項本領不是靠苦功或觀察能學會的，不久超過了芳謝特。她有了做菜的好手段，就想叫冉－雅克吃得稱心滿意；不過老實說，她自己也很好吃。她既沒受什麼教育，腦子一無所用，只能用在家務上頭。屋子裡樣樣乾淨，家具擦得湛亮，不亞于荷蘭人家。她指揮被褥桌布的洗滌，以及弄得家裡象發洪水一般的大掃除；這種工作外省人照例一年只做三次。弗洛爾用管家婆的眼光檢查內衣被服，隨時縫補。接著她一步一步滲透管理財產的秘訣，居然把魯傑所知道的一點兒調度銀錢的方法全部學會，又借著和魯傑老醫生的公證人埃隆先生談話的機會，得到一些新知識，替她的「小寶貝」冉－雅克出的主意也就十分高明。弗洛爾知道自己當家會永遠當下去的，所以關切魯傑的利益象對自己的事一樣熱心，一樣迫切。弗洛爾不用怕她的叔叔需索；勃拉齊埃交運以後老在小酒店過活，醫生去世前兩個月，從酒店出來摔了一交，死了。弗洛爾的父親也早已不在。舉目無親的孤兒有了一個家，對人生感到了興趣，自然說不盡的快活，肯一片忠心的服侍主人了。

　　那個時期冉－雅克好比進了天堂，只管吃喝睡覺，無憂無慮過著動物一般的生活，日常起居跟修道院一樣有規則，這一點總算比動物略勝一籌。他早上起的很遲。弗洛爾大清早上街買菜或者在家做雜務，到她算好主人梳洗完畢，正好吃中飯的時間，才去叫醒他。吃過中飯，冉－雅克十一點光景出門散步，遇到什麼人就談談天，三點鐘回家看報，一份是本省的，一份是巴黎的，到他手裡和出版的日子已經隔著三天，有二三十個人看過，報上沾著油膩，鼻煙，在多少人家的桌上擺得顏色發黃了。獨身漢把時間混到吃晚飯，吃晚飯的時間又儘量拖長。弗洛爾給他講城裡的新聞，講許多傳來傳去而被她聽來的閒話。八點左右，屋子裡就熄燈。為了節省油蠟柴火而老早睡覺是外省極普遍的習慣；可是在床上的時間太多了，一般人變得更遲鈍。過度的睡眠會使頭腦懵懂，生銹。

　　這是兩人九年之間的生活，又充實又空虛；可稱為大事的只是到布爾日，維耶爾宗，沙托魯的幾次旅行，遇到這幾處的公證人和埃隆先生都沒有放款的機會時，也去過更遠的地方。按照魯傑的條件，不曾向別處抵押過的抵押品，一律五厘起息，倘使債務人已經結婚，還得用妻子的產權做擔保。

　　借出的金額從不超過抵押品實際價值的三分之一，債務人開給他的約期票必須在本利以外多出二厘五，在借款期內分期支付。這些都是他父親告訴他非遵守不可的規則。農民素來受著重利盤剝，雄心無從發展。七厘半的利率算是十分公道的了，冉－雅克對借款的戶頭盡可挑精揀肥；公證人替人借到利息這樣低的錢，有優厚的傭金可拿，自會把機會通知魯傑。九年之間，弗洛爾不知不覺地，也是出於無心地，把主人完全抓在手裡了。她先是對冉－雅克非常隨便；後來雖不表示輕視，但她的聰明，魄力和別的長處沒有一樣不超過主人，使主人對女傭人惟命是聽。這個受制於人的局面原是那大孩子甘心情願，自己討來的。他讓弗洛爾照顧的事太多了，弗洛爾對他仿佛娘對兒子。臨了，冉－雅克看待弗洛爾的心理也象孩子離不開娘一樣。況且他們之間還有另外一些緊密的關係。首先，弗洛爾管著財產和家務。冉－雅克事無大小都靠她管理，沒有她，冉－雅克的生活非但難以應付，簡直是不能應付。其次，這女人變了他的命根子：他的嗜好，弗洛爾知道得清清楚楚，一樣一樣給他滿足。他喜歡看見那張快活的臉老是對他堆著笑容；世界上只有這張臉會對他笑，也只有這張臉應當對他露出笑意！弗洛爾的快活多多少少反映冉－雅克的快活：這種純粹物質方面的快樂一方面表現在她美麗的臉上，一方面表現在她常用的字眼上，貝裡人家的日常談話骨子裡也不過是這一套。弗洛爾一不高興沉下臉來，冉－雅克就嚇得手足無措，可見那女的威勢之大。她為了肯定自己的威勢，特意把威勢使用出來。而這等女人的所謂使用，實際總是濫用。家庭中的私生活都有些隱藏的戲劇，奧特維在悲劇《威尼斯轉危為安》中，曾經用參議員和阿姬莉娜之間的一場寫出一個典型，把人生的醜惡面描寫得非常精采。①毫無問題，攪水女人叫主人也演過這一類的戲。也是她和單。身漢合該倒黴，弗洛爾對自己的勢力太有把握了，竟不想要冉－雅克和她結婚。

　　①奧特維（1652—1685），英國戲劇家。巴爾札克非常欣賞《威尼斯轉危為安》中的這一場戲，曾多次引用。劇情是：年逾花甲的參議員安東尼奧趴在地上裝狗，讓年輕的情婦阿姬莉娜鞭打追趕。此處暗指弗洛爾和魯傑不尋常的關係。——原編者注

　　一八一五年年終，弗洛爾二十七歲，渾身的漂亮全部顯出來了。又胖又嫩，象貝森①一帶的農場主婦；在我們祖先所謂的俏婆娘中間算得上理想人物。她的美屬鄉村客店的漂亮侍女一類，只是個子更大，油水充足，除了沒有帝政時代的高貴氣度以外，很象全盛時期的喬治小姐。②一雙滾圓的胳膊光彩奕奕，身段豐滿，皮膚象緞子，輪廓嫵媚，但沒有喬治小姐的氣派。弗洛爾的表情只有溫柔與和順。她的眼風叫人笑逐顏開，皆大歡喜，不象從拉辛以後在法蘭西劇院登臺的最美麗的亞格裡庇娜那樣，③令人肅然起敬。

　　①諾曼底的一個富裕區。

　　②法國十九世紀有名的女演員；因為後期奇胖，故用她的「全盛時期」作比較。

　　③亞格裡庇娜，羅馬皇帝尼祿的母親，拉辛在悲劇《布裡塔尼居斯》中把她作為女主角。喬治小姐常扮這個角色，原文所謂「最美麗的亞格裡庇娜」就是指喬治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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