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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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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回事?」保爾說,「你總是用不同尋常的理論壓得我抬不起頭來!為別人活著,我夠了!養馬是為了炫耀馬匹,幹什麼事都是為了人家說什麼說什麼,自己傾家蕩產為的是不讓那些白癡大喊大叫:『喲,保爾總是那輛馬車。他現在財產狀況怎麼樣?他揮霍錢財麼?他到交易所去撞大運麼?不,他是百萬富翁,某某夫人愛他愛得發狂呢!他從英國弄來了拉車的馬匹,肯定是全巴黎最漂亮的馬。有人在長野跑馬場見過德·瑪賽和德·瑪奈維爾兩位先生的敞篷四輪馬車,駕著四匹馬,那高車肥馬簡直就沒說的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總而言之,一大堆蠢話!一大群蠢人就用這一大堆蠢話牽著我們的鼻子走!對這些,我膩透了!我開始看出來,人不是走路,而是在地上滾,這種生活耗盡了我們的精力,弄得我們未老先衰。相信我吧,親愛的亨利,你的威力,我很讚賞,但是我並不羡慕。你善於判斷一切,你可以象國家要人那樣行動、思考,你可以超越一般法律之上,超越既定觀念、固定之見,以及約定俗成的東西。總而言之,你從一種處境中總能察覺到可撈的好處,我若是處於這種境況,則只會倒黴。你的推斷冷靜、系統,可能也很確切,可是在眾人看來,那是嚇死人的不道德。我呀,我屬芸芸眾生。我不得不生活在這個社會裡,我就得按照這個社會的規則去賭。你置身于人間諸事的頂端,在那冰雪之巔上,仍然能找到一些感情。若是我,我非凍成冰不可。我屬芸芸眾生,他們的生活由感情組成,我現在正需要這種感情。一個闊佬常常與十個女人調情,而實際上一個女人也沒有。再說,不論他多麼有力量,不論他多麼機靈,不論他多麼懂人情世故,有時也會發生變故,使他有如夾在兩扇門當中。我則喜歡生活中持續不斷的甜蜜的交流,我希望過恬靜的生活,總有一個女人在身邊。」 「結婚,這有點輕率,」德·瑪賽高聲說道。 保爾並不手足無措,他繼續說下去:「你要譏笑我,譏笑好了!將來,我的貼身僕人走進來,說:『太太正等著先生用早點。』那時我會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晚上回到家中,如果我能夠找到一顆心……」 「保爾,太輕率了!你還不夠品行端正,結不了婚。」 「……對這顆心,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談論我辦的事情,道出我內心的秘密。我願意與一位女性生活在一起,那親密無間的程度能使我們的愛情不因一句簡單的『行』或者『不行』而受到影響,最漂亮的男子也不會引起我們愛情的破滅。總而言之,我有成為你所說的好父親、好丈夫所需要的勇氣!我感到自己很適合於享受天倫之樂。為了娶妻生子,社會要求什麼條件,我願意創造什麼條件……」 「我覺得你好像是一簍子蜜蜂那麼嗡嗡叫。你往前走吧!你要一輩子上當受騙的!啊!你是為了找一個妻子而打算結婚。換句話說,法國革命所創造的資產階級習俗今日提出了許多難題,你是打算于己有利地圓滿解決其中最大的難題,而且你要從與世隔絕的生活開始!你瞧不起的那種生活,你以為你妻子也不願意過麼?你的朋友德·瑪賽剛才明確提出了完美的夫妻生活的綱領,你若是不願意接受,那就請你聽我最後一個忠告吧:再當十三年單身漢,象一個要被打入地獄的人那樣玩樂!然後,到了四十歲上第一次痛風症發作的時候,娶一個三十六歲的寡婦:你會幸福的。如果你討一個黃花閨女為妻,你非發瘋而死不行!」 「啊?這個,告訴我,那是為什麼呢?」保爾有些著惱,高聲叫道。 「親愛的,」德·瑪賽回答道,「布瓦洛針對婦女的諷喻詩是一大堆老生常談,不過變成了詩體而已。為什麼婦女就沒有缺點呢?為什麼認為她們就不具有人性最鮮明的特徵呢?所以,按照我的看法,婚姻問題與那位批評家①擺出這個問題時相比,已經發生了變化。難道你以為婚姻和愛情一樣,只要丈夫是男子別人就會愛他麼?難道你進了女子的閨房就只會帶回幸福的回憶麼?如果結婚的男子對人心觀察得不深刻的話,那麼我們單身漢生活中的一切,都會釀成他致命的過錯。由於我國奇怪的習俗,一個男子在風華正茂的幸福時日裡,總是給人以幸福,他總能征服那些聽憑情欲支配的女子。法律製造的障礙,感情以及女人天生的防禦心理,都會使雙方產生相同的感受,這一來,膚淺的人對於以後處於婚姻狀態中的男女關係便產生了錯覺。在婚姻狀態中,障礙不再存在,女子不是容許情愛而是忍受情愛,她不但不嚮往快感反而常常拒絕快感。到這時,對我們來說,生活已經變了樣。一個單身漢,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總是主動進攻,進攻失敗也不擔什麼風險。結了婚,失敗可就是無法補救的了。若說女子作出對人不利的決定以後,一個情人還能使她回心轉意,我親愛的老弟,這樣的回心轉意對丈夫來說,可就等於是一場滑鐵盧戰役了。象拿破崙一樣,丈夫是只能獲勝不能打敗的。不論獲得多少次勝利,也擋不住第一次敗仗就把你打翻在地。情人緊追不捨使女人感到受了抬舉,情人大發雷霆使女人心花怒放,可是,丈夫要是這樣,女人就要稱之為粗暴。一個單身漢選中了自己的地盤,幹什麼都行;可是,當上了一家之主就什麼都不許幹了,而且他的戰場是固定不變的。其次,鬥爭也掉了個兒。一個妻子隨時準備拒絕給予她應該給予的東西,而一個情婦則會給予你她根本不應該給予的東西。你想結婚,你也會結婚,你可對民法進行過思考?人稱法律學校是專門發表議論的下流地方,是閒聊的倉房,我從未涉足其中。我從未翻開過民法,但是我看見了民法在現實生活中的應用。正象診所所長必是醫生一樣,我也是個法學家。疾病不在書裡,而在病人身上。我親愛的老弟,民法已將女人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民法將女人視為尚未成年的人,視為孩童。那麼,怎麼治孩子呢?用嚇唬。保爾,這字眼就包含著牲口嚼子的意思。你性格那麼和順,跟誰都是好朋友,那麼信任別人,摸摸你自己的脈搏,看看你能不能裝成暴君。我剛才嘲笑你,可是今天我很喜歡你,我要把自己的學問統統傳授給你。對,這確實來自一門學問,這門學問德國人已經給它命名,稱之為『人類學』。啊!偶若我不曾用享樂來打發生活,倘若對那些只思考不行動的人我沒有懷著深仇大恨,倘若對那些愚蠢得相信書中描寫的生活真有其事的人我不是十分看不起,待到非洲沙漠的沙子由不知多少座無名的、碎成齏粉的倫敦、威尼斯、巴黎、羅馬的灰燼組成時,我也許會寫一本關於現代婚姻、關於基督教影響的書。總而言之,我要在這尖利的石堆上掛上一盞燈,相信社會繁衍生息的人就臥在這些尖利的石塊上。可是,人類是否值得我為它花上一刻鐘的時間呢?再說,使用墨水唯一合理的辦法,難道不是用情書去打動人心麼?哎,對了,你以後會把瑪奈維爾伯爵夫人帶來給我們看看吧?」 ①指布瓦洛。 「可能,」保爾說。 「我們永遠是朋友,」德·瑪賽說道。 「若是……」保爾回答道。 「放心吧!我們會對你客客氣氣的,就象王家部隊在豐特諾阿對英國人那樣。」①這一席談話雖然已經動搖了瑪奈維爾伯爵的決心,他還是著手照自己的計劃辦事,於一八二一年冬季回到了波爾多。 他耗費鉅資修整自己的公館,配備家具,自然使他原已享有的風雅美名得以保持。他尚未完全安頓下來,他的老朋友們便提前將他引進了波爾多的保王黨小圈子。無論就政見、姓氏還是財產而言,他都屬保王黨。在這個小圈子中,論排場和闊氣,當然由他獨佔鰲頭。他很懂人情世故,舉止得體,又是在巴黎受的教育,這一切都使波爾多的聖日耳曼區對他如癡如狂。從前宮廷中形容美男子、花花公子們如花似錦的青春年華時,有一個流行的詞,叫豌豆花②。當時宮中的語言、禮儀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如今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說瑪奈維爾伯爵是豌豆花。自由黨那一派拾起這個字眼,把它變成一個含有諷刺意味的綽號。而保王黨則從褒意來使用這個綽號。保爾·德·瑪奈維爾對於他的綽號給他規定的義務,十分盡心盡力,而且名氣很大。 ①豐特諾阿,比利時一小鎮。一七四五年,在爭奪奧國王位繼承權戰爭中,法國王室部隊將軍薩克森曾率部在此與英、荷聯軍作戰。當時法軍表面上對英軍比較客氣。德·瑪賽這句話的意思是叫保爾·德·瑪奈維爾放心,他不會勾引瑪奈維爾伯爵夫人的。 ②豌豆花指在風度,地位,吸引力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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