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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三十七 弄神搗鬼

  作家的自尊心受傷以後的憤怒,或者中了諷刺的毒箭以後所表現的精力,無論用什麼辭藻什麼手法都描寫不出。凡是受了攻擊而鼓足力量抵抗的人,很快要倒下來的。惟有頭腦冷靜,把報上的辱駡看作過目即忘的東西,才真正表現一個作家的勇氣。弱者初看象強者,其實只能抵抗一時。最初半個月,呂西安怒不可遏,在他和埃克托·曼蘭兩人分擔批評的保王黨報刊上,象下冰雹一般發表一大堆文章。他每天伏在《覺醒報》的垛口後面,拿出他所有的才情向敵人開火,同時有瑪丹維爾在旁支持。沒有企圖而真心幫助他的作家只有這一個,人家也不讓瑪丹維爾知道,始終維持關係的兩派記者在酒後說笑的時候,在木廊商場的道裡阿書店或者在戲院的後臺見面的時候,彼此有過默契。呂西安跨進滑稽歌舞劇院的休息室,誰也不再當他朋友,只有保王黨的人跟他握手。可是拿當,埃克托·曼蘭,泰奧多爾·迦亞,見了斐諾,盧斯托,韋爾努,以及一般號稱為脾氣隨和的記者,照樣老著面皮很親熱。那個時期,滑稽歌舞劇院的休息室是文壇上飛短流長的大本營,近乎女太太們的小客廳,看得見各黨各派的人,有政客,有法官。在某次司法官會議上,庭長指責一位同僚不該跑到戲院後臺,褻瀆法官的尊嚴;受批評的法官事後在滑稽歌舞劇院休息室中遇到庭長,原來他也褻瀆了法官的尊嚴。盧斯托終於在那兒跟拿當握了手。斐諾幾乎每晚必到。呂西安空閒的時候也去研究敵人的意向,倒黴的孩子始終只看見冷冰冰的敵意。

  黨派的意氣所產生的仇恨,當時比現在嚴重得多。現在發條上得太緊,樣樣變成強弩之末,勁頭不大了。如今批評家打擊了某人的作品,依舊向他伸出手去。作者受了鞭撻,還得擁抱劊子手,否則就被人笑話,說他脾氣壞,不容易相處,死要面子,沒法接近;只曉得記恨,報仇。如今一個作家受到暗算,背上挨了一刀,或者看破了別人的虛假,不上圈套,或者吃了最卑鄙的手段的虧,兇手不但會向他問好,還自以為應當得到作者的尊重,甚至於友誼。在美德變做缺點,某些缺點成為美德的時代,一切都可原諒,都可辯解。同道之間的親昵,在各種自由中變了最神聖的一項。政見截然相反的一些領袖,彼此交談措辭都很溫和,俏皮話也說得很客氣。可是在過去那個時代,倘使我們還記得的話,某些保王党作家和自由党作家的確要有些勇氣才敢在同一個戲院露面。那時他們會聽到咬牙切齒的挑戰。惡狠狠的眼睛賽過子彈上膛的手槍,一點兒火星就好挑起一場惡鬥。每個黨派都有幾個人在對方眼中是眾矢之的,他們一進場,你旁邊的看客立刻大聲咒駡,這種情形不是誰都見過的嗎?當時只有兩派,保王党和自由黨,浪漫派和古典派,同一仇恨的兩種面目,這仇恨可以使你對國民議會的斷頭臺有所瞭解。呂西安一開場是狂熱的自由黨和伏爾泰派,此刻變為狂熱的保王黨和浪漫派,壓在瑪丹維爾身上的敵意也就壓在呂西安身上。瑪丹維爾是那時自由黨深惡痛絕的人,也是唯一回護而喜歡呂西安的人。他的幫助害了呂西安。黨派對手下的哨兵素來不講情義,子弟們倒了黴就一腳踢開。尤其在政界,想向上爬的人非跟大隊人馬走不可。小報界的壞主意主要是拿呂西安同瑪丹維爾配對,就是說自由黨硬把這一個推入另一個懷抱。這番友誼,不管是真是假,替兩人招來韋爾努許多惡毒的文章。韋爾努看見呂西安在上流社會走紅,氣憤不過,並且和詩人所有過去的夥伴一樣,以為他不久就要高升。所謂詩人的叛變,被他們添枝接葉加上一些嚴重的罪狀,更顯得惡劣。呂西安被稱為小猶大,瑪丹維爾被稱為大猶大,因為有人指控瑪丹維爾,也不知有無根據,說他替外國軍隊做過嚮導,帶他們過佩克僑①。呂西安笑著回答德·呂蔔克斯,說他呂西安的確把驢子帶過了橋②。呂西安的奢華生活雖是空架子,而且只建築在未來的希望上面,朋友們看了卻大起反感,對於他以前在旺多姆街上的闊綽,高車肥馬,招搖過市的排場,絕對不肯原諒;在他們心目中,呂西安始終坐著車子。大家隱隱然感覺到,一個年輕貌美,風趣十足,被他們一手教壞的人,快要萬事如意了,因此要用盡手段打倒他。

  ①在歷史上實有瑪丹維爾(1776一1830)其人,是極頑固的保王党作家,《白旗報》的創辦人。相傳一八一五年拿破崙敗退時,瑪丹維爾住在佩克,帶領普魯士軍隊渡過塞納河。
  ②驢子在法文中本是罵人話,驢子過橋又是一句成語,意思是笨蛋見到困難就象驢子過橋一樣害怕;這裡是罵自由黨。


  正當柯拉莉在競技劇場登臺的前幾天,呂西安和埃克托·曼蘭手挽著手走進滑稽歌舞劇院的休息室。曼蘭埋怨他的朋友不該幫拿當勾引佛洛麗納。

  「盧斯托和拿當成了你兩個死冤家,這都是你自己招來的。我勸過你一番好話,你沒有聽。你讚美人家,幫人家忙,你做的好事只會受到殘酷的懲罰。佛洛麗納和柯拉莉同在一個戲院登臺決不會和睦,將來只想你壓倒我,我壓倒你。你只有咱們的報紙替柯拉莉撐腰。拿當除了以編劇的身份占到便宜之外,在戲劇方面還能調動自由黨的報刊,而且他在新聞界混的時間比你長一些。」

  呂西安暗地裡擔的心事被這句話說中了。無論是拿當,是迦亞,對他都並不坦白,照理他是有權利要人推誠相見的;可是他不能抱怨,他才投到這邊來,資格太淺了!迦亞告訴他,新人要經過長時期的考驗才能取得黨內的信任,呂西安聽著很喪氣。在保王黨和政府派報紙的內部,詩人發現他從來沒想到的嫉妒,那些人在贓物面前竟象群犬爭食一樣的狺狺狂吠,張牙舞爪,本性畢露。作家們暗中玩著層出不窮的手段,在當局面前互相陰損,指控別人對黨不夠熱心;為了排擠一個對手,什麼惡毒的計策都想得出。自由黨政權不在手中,沒有好處可得,也就沒有引起內訌的題目。呂西安看出保王黨內錯綜複雜的野心,沒有勇氣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對付,也沒有耐性去理出一個頭緒來;他既不能做阿雷蒂諾,也不能做博馬舍或者弗雷隆,①他只存著一個願望,就是拿到詔書,以為改了姓准能攀上一門有錢的親事。可見他的前程除了美麗的相貌多少有些幫助而外,完全要靠運道。過去多麼信任他的盧斯托完全知道他的秘密,知道在哪一點上可以擊中昂古萊姆詩人的要害;曼蘭帶著呂西安上滑稽歌舞劇院那一天,艾蒂安就設下一個可怕的圈套,這孩子鑽進去,摔倒了。

  ①十八世紀的劇作家博馬舍和文人弗雷隆都寫過不少激烈的小冊子攻擊當時的人。阿雷蒂諾見本書第448頁注①。

  斐諾正在和德·呂蔔克斯談話,見了呂西安便挽著德·呂蔔克斯過來跟他握手,一副奉承討好的神氣裝得逼真,說道:「啊,我們的漂亮呂西安來了。象他這樣一步登天的人,我從來沒見過,」斐諾說著望望呂西安,望望德·呂蔔克斯。

  「在巴黎,發跡有兩種:一種是物質方面的,就是誰都可以撈到的金錢;一種是精神方面的,包括交遊,地位,進入某個階層,那是有些人財運再好也走不進的,而我的朋友……」

  「我們的朋友,」德·呂蔔克斯插進一句,好不親熱的瞟了呂西安一眼。

  斐諾輕輕拍著呂西安的手,往下說:「我們的朋友在這方面的成功簡直了不起。呂西安的手腕,能力,聰明,的確比所有對他眼紅的人高出一等,再加他長得這樣美;他過去的一些朋友看他走紅,心裡不服,說他是運氣好。」

  德·呂蔔克斯說:「這種運氣永遠輪不到傻瓜或者飯桶。嘿!波拿巴的一生,能夠用好運氣來解釋嗎?在他之前,統率意大利方面軍的將領有過一二十,正如此刻想踏進德·圖希小姐府上的青年有上百個;可是交際場中已經把她和你看做天生的一對了,親愛的朋友!」德·呂蔔克斯說著,拍拍呂西安的肩膀。「啊!你真是大紅特紅了。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東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為你入迷了。今天菲爾米亞尼太太家的晚會不是請了你嗎?明兒你不是要上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家應酬嗎?」

  「是的,」呂西安說。

  「允許我替你介紹一位年輕的銀行家,杜·蒂耶先生,他跟你異曲同工,短時間內掙了一筆可觀的家業。」

  呂西安和杜·蒂耶彼此打了招呼,談起話來,銀行家定了日子約呂西安吃飯。滑稽歌舞劇院的休息室裡擺著幾張半榻,斐諾和德·呂蔔克斯朝一張半榻走過去,似乎要繼續他們剛才的談話。兩人都極有心計,而且知己知彼,永遠不會反目。他們讓呂西安,曼蘭,杜·蒂耶,拿當,另外在一塊兒談天。

  斐諾對德·呂蔔克斯說:「喂,親愛的朋友,老實告訴我,呂西安可是真的有人幫襯?我的編輯都把他當作眼中釘;我還沒決定支持他們,先要向你討教一下,假定破壞我編輯們的計劃,反過來幫呂西安,是不是更好?」

  談到這裡,參事院的評議官和斐諾聚精會神,對瞧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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