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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兩個女人上了車,在黎塞留街上往聖奧諾雷城關進發,侯爵夫人發起話來,隱隱然帶著怒意。她說:「親愛的朋友,你打的什麼主意?要關切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至今沒有承認卡那利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已經赫赫有名,還是個世家子弟。這個青年既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驕傲的女子說著,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德·巴日東太太心上想:「還算運氣,不曾讓那小子過分接近,什麼也沒有給他。」

  侯爵夫人認為大姑的眼神等於回答了她的話,便接著說:「那麼,好,我勸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個舊家的姓?……這樣膽大妄為的舉動,社會決不輕易饒恕。我相信那的確是他母親的姓;不過,親愛的,你該想到只有王上有權下一道上諭,把呂邦潑雷的姓賜給他們族裡的外孫。倘若那小姐嫁的是個身分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許便是極大的恩典,要有巨萬的家私,不小的功勞,還得大人物保舉。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見他沒有錢,也不是紳士;長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厲害,既沒有風度,也沒有口才,總之是沒有教養,你怎麼會提拔他的?」

  德·巴日東太太已經不認呂西安,正如呂西安暗暗否認她一樣,她心驚膽戰,惟恐弟媳婦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親愛的弟媳婦,我連累了你,真過意不去。」

  「我不會受連累,」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為你著想。」

  「可是你約他星期一吃飯呢。」

  侯爵夫人氣衝衝的回答:「到時我推說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聲。我會吩咐當差,不管他報出哪一個姓來,一律擋駕。」

  呂西安在戲院裡看大家在休息時間上大客廳散步,也想去走走。先頭來過德·埃斯巴太太包廂的人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好象根本沒看見他,叫外省詩人大為奇怪。接著,他想接近杜·夏特萊,杜·夏特萊卻冷眼覷著他,老是回避。最後呂西安看著在休息室中踱來踱去的人物,覺得自己的裝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廂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場他一會兒聚精會神,欣賞第五幕中場面偉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獄」一場尤其出名;一會兒專心望著池子,把一個一個包廂瞧過去;再不然對著巴黎的上流社會沉思默想。

  他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會!」

  他走回旅館,一路想著那些跑來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說的話;他們的態度,舉動,進來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腦子裡來,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樁正經事兒是去找當年最出名的裁縫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現錢,講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貨。斯托勃居然答應做一件絕頂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條長褲,趕上他那個重要的日子。呂西安在專做內衣的鋪子裡定了襯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頭,叫一個有名的鞋匠量了腳樣做鞋子靴子。向韋迪埃買了一根精緻的手杖,向伊朗德太太買了手套,襯衫上的紐扣。總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裝扮得一模一樣。籌到一心想望的東西備齊了,他就上盧森堡新街,可是路易絲出去了。

  阿爾貝蒂娜說:「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飯,要很晚才回來。」

  呂西安在王宮市場一家小飯店裡吃了兩法郎一頓的晚飯,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點,他去看路易絲,路易絲還沒起床。下午兩點,他又去了。

  阿爾貝蒂娜和他說:「太太還不見客呢,不過她有個字條兒給你。」

  「她還不見客呢,」呂西安重複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爾貝蒂娜說話的態度很不客氣。

  呂西安覺得詫異的還不是阿爾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東太太有信給他。他接過來在街上念了,沒想到是一封使他絕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體違和,星期二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還得換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為這個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將來一定能憑著真才實學在社會上成名。

  「連簽名都沒有!」呂西安這麼說著,到了杜伊勒裡,根本不覺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預感,呂西安疑心這封冷淡的信是大禍臨頭的預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著,望著路易十五廣場上的紀念像。那日天氣很好。漂亮的車子絡繹不絕,往愛麗舍田園大道進發。呂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後面,只見那一帶和每個晴朗的星期日一樣,擠滿了三四千輛車,好比長野跑馬場。馬匹,服裝,號衣,一派奢華的場面看得呂西安頭暈眼花;他一路行來,到了正在動工的凱旋門前面。回來的時候,迎面瞥見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坐著一輛敞篷車,套著精壯的牲口,車後站著跟班的小廝,小廝頭上羽毛招展,呂西安還認得他金線滾邊的綠號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車輛一齊停下。呂西安這才發覺路易絲改頭換面,認不得了:衣衫的顏色正好襯托她的皮膚;袍子美極了;頭髮梳得挺有樣子,完全配合她的臉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時裝領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邊也還顯得別致。戴帽子本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訣竅:過分往後顯得放肆,過分往前近乎陰險,偏在一旁又透著輕佻;可是大家閨秀隨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體。這個難題,德·巴日東太太一下子就解決了。美麗的腰帶勾勒出她苗條的身段。她學會了弟媳婦的舉動,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樣,右手的手指上繞著一根絕細的鏈子,系著一個玲瓏可愛的小香爐,捏著玩兒,借此露出她細氣的手和講究的手套,而不象故意賣弄。總之,她一舉一動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樣畫葫蘆的模仿,她不愧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對她的學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這輛華麗的車子,背對背豎的兩塊盾牌畫著德·埃斯巴和布拉蒙-紹弗裡兩家的紋章。呂西安看見招呼姑嫂倆的人那麼多,好不詫異;他想不到巴黎二十來個沙龍組成的上流社會,都已知道德·巴日東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親屬關係。騎在馬上兜風的青年過來簇擁著車子,陪姑嫂倆向布洛涅森林進發,呂西安認出德·瑪賽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內。看他們的手勢,不難猜想兩個臭得意的哥兒正在恭維德·巴日東太太的變化。德·埃斯巴太太風頭十足,精神飽滿;可見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願招待呂西安是真的,因為她並不另約一個日子請他吃飯。詩人又氣又恨,慢慢地朝著車子走過去,等兩個女人瞧見他了,向她們行了一個禮,德·巴日東太太只做不看見,侯爵夫人拿手眼鏡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貴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萊姆的貴族不一樣:鄉下紳士傷害呂西安,至少還承認他的力量,把他當做一個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壓根兒不存在。這不是宣判,乾脆是不受理。德·瑪賽架起手眼鏡打量他的時候,可憐的詩人身子涼了半截;時髦哥兒放下手眼鏡的姿勢古怪透了,給呂西安的感覺仿佛斷頭臺上的鍘刀直砍下來。車子過去了。詩人遭了輕蔑,怒不可遏,心裡只想報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東太太,准會把她當場勒死;他恨不得變做富基埃-丹維爾①,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斷頭臺;還要叫德·瑪賽嘗嘗野蠻人想出來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見卡那利騎著馬走過,風流瀟灑,儼然是個最會趨奉的詩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婦女打招呼。

  ①富基埃-丹維爾(1746—1795),法國大革命時代控告貴族的檢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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