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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呂西安心裡想:「天哪!無論如何要有錢!這個社會只有見了黃金才下跪。」接著又聽見良心的呼聲對他嚷著:「不!還是成名要緊,要成名就得用功。對,用功!大衛說的就是這句話。天哪!為什麼我要到這裡來?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著敞篷車,帶著跟班,在這條林蔭道上兜風!一定能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婦女弄到手!」

  呂西安說著這些氣話,在於爾班飯莊吃了一頓兩法郎的晚飯。第二天早上九點,他上路易絲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該那麼冷酷,誰知非但德·巴日東太太不接見,門房還不准他上樓。他在街上張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特萊從德·巴日東太太家出來,眼梢裡瞥見呂西安,立刻躲開。呂西安氣壞了,緊緊跟著他的情敵。杜·夏特萊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過身來點點頭,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呂西安道:「對不起,先生,請你慢走一步,讓我說幾句話。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過去的友誼份上,幫我一點小小的忙。你從德·巴日東太太家出來,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她和德·埃斯巴太太忽然對我冷淡?」

  杜·夏特萊裝著忠厚的樣子回答說:「沙爾東先生,兩位太太把你丟在歌劇院,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可憐的詩人說。

  「告訴你,你一開始就吃了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虧。人家向他打聽你的來歷,他老老實實說你姓沙爾東,不是姓呂邦潑雷;說你母親服侍產婦;你父親生前在昂古萊姆的烏莫鎮上開藥房;你妹子是個挺可愛的姑娘,襯衫熨得再好沒有,快要嫁給昂古萊姆的印刷商賽夏。上流社會就是這樣。你想出頭嗎?他們要查究你的出身。德·瑪賽先生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陣;兩位太太生怕在你旁邊受累,趕緊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們家去。德·巴日東太太如果再和你來往,她的弟媳婦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報復吧。社會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會就是了。躲到閣樓上去,寫出偉大的作品來,想辦法培養一種勢力,大家便對你俯首貼耳;那時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樣回敬。德·巴日東太太以前對你越好,以後越要躲開你。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問題不在於爭回阿娜依斯的友誼,倒是別讓她變做你的敵人,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她給你寫的信,你統統還給她,這種君子作風她一定領情;以後你要是用得著她,她不至於和你作對。至於我,我相信你前程遠大,到處替你辯護;便是現在,只要有什麼地方能替你效勞,我沒有不樂意的。」

  這時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氣氛中返老還童了,他向呂西安冷冷的客客氣氣的告別;呂西安垂頭喪氣,臉色那麼蒼白,精神那麼渙散,竟顧不得還禮。他回到旅館,看見斯托勃等著。裁縫親自上門,與其說替他試新裝,——事實上也替他試了,不如說向快活林旅店的老闆娘打聽陌生主顧的經濟情形。呂西安來的時候坐著包車,上星期四德·巴日東太太用馬車把他從滑稽歌舞劇院送回旅館。斯托勃覺得情形不壞,稱呂西安為伯爵,又誇耀自己的手藝,說是把呂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顯出來了。

  他說:「年輕人穿了這樣的衣衫,盡可上杜伊勒裡散步,要不了半個月,准會娶到一個有錢的英國小姐。」

  德國裁縫①的笑話,高雅大方的衣服,細潔的料子,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風度,這許多小事情減少了一些呂西安的愁悶。他隱隱約約覺得巴黎有的是機會,相信自己不難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詩稿,一部精彩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嗎?前途大有希望。斯托勃答應第二天送外套和別的衣衫來。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內衣的,做禮服的,一齊帶著發票來了。呂西安既不知道怎樣打發他們,也沒有忘掉外省的習慣,統統付了現款。付清了賬,帶來的兩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還不過來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樣穿起衣衫,到斐場平臺去走了一轉。他出了一口氣。他穿得那麼體面,那麼漂亮,那麼風流,好些婦女望著他,有兩三個受著他美麗的相貌吸引,還回過頭來瞧他。呂西安揣摩青年們走路的姿勢,動作,一邊想著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邊學那些高雅的姿態。

  晚上他獨自待在房內,想把住在快活林旅店的生活問題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為省錢,在旅館裡吃最簡單的早飯。他仿佛要搬走的樣子,叫旅館開賬,發現他欠了上百法郎。第二天,想起大衛說過拉丁區物價便宜,就趕往那兒,找了半天,終於在克呂尼街,靠近索邦②,找到一家破爛的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租金正合乎他預定的數目。他馬上付清快活林旅店的賬,當天搬往克呂尼街。除了雇一輛街車,沒有花別的搬家費。

  ①德國人斯托勃當時是巴黎最有名的裁縫,一八二一年時鋪子開在黎塞留街。
  ②巴黎大學文科理科的校址,十三世紀時路易九世的懺悔師索邦在此創辦神學院,至今沿用其名,稱為索邦。


  呂西安在他寒傖的房間裡安頓定當,把德·巴日東太太的信集中一處,包起來放在桌上;沒有動筆之前,先對這一個倒黴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認,在沒有想到路易絲在巴黎會發生變化的時候,自己先糊裡糊塗的變了心;他看不見自己的過失,只看見眼前的處境;責備德·巴日東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斷送他。他憤恨交加,傲氣十足,逞著一腔怒火寫了一封信。

  太太,有這麼一個女人,不知你對她怎麼看法:她看中一個可憐的膽怯的孩子,這孩子抱著許多高尚的,後來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賣弄風情,拿她的聰明機智和假裝的母愛,引誘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語的許願,叫孩子聽得出神的空中樓閣,在她嘴裡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帶在身邊,一會兒埋怨他信心不足,一會兒把他奉承誇獎。等到孩子拋棄了家族,閉著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卻帶他到汪洋大海邊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一條單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在暴風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著,祝他一路順風。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樣紀念品,可能暴露你施捨的罪過和遺棄的恩典。一旦你碰見孩子在波濤中苦苦掙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經把他抱在懷中的話,恐怕你也免不了臉紅。可是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那紀念品已經在你手上了。你盡可忘掉一切。當初你指著天上,叫我看著美麗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見悲慘的現實。將來你在顯赫的社會裡光芒四射,受人敬愛;而我,被你帶到了那個社會的門口,又被你丟在破爛的閣樓上直打哆嗦。你在歡樂場中說不定會受到良心責備,想到被你投入深淵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內疚。那孩子儘管窮愁潦倒,還願意把他僅有的一樣東西奉送,就是在最後瞧你一眼的時候寬恕你。是的,太太,為著你,我弄得一無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無中生有造出來的嗎?天才應當效法上帝,我學了他的寬容,不知是否能具備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須擔心;萬一我墮落,你可逃不了責任。我要用工作去獵取榮名,可惜那榮名絕對沒有你的份了。

  這封浮誇的信充滿著沉痛的傲氣,那是二十一歲的藝術家往往表現得過分的。呂西安寫完了信,一顆心飛回老家,看到大衛犧牲了一部分積蓄替他裝修的美麗的房間;他曾經體味過的安靜,樸素,小康的樂趣,歷歷如在目前;周圍全是母親,妹子,大衛的形象;他們臨別的哭聲又聽見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為他一個人在巴黎,沒有朋友,沒有依傍。

  過了幾天,呂西安寫信給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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