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看看這封信吧,先生!」老婦人喊道,淚水撲撲簌簌落下來。「難道有什麼年金能補償這個嗎?」

  永別了,媽媽!我將我的全部所有都劉(留)給你。請你原亮(諒)我的一切過失,和這次結束自己生命給你帶來的最後的痛苦。我愛亨利遠遠勝過我自己。但是他說我造成了他的不幸,胞(拋)棄了我。我失去了一切希望,決定投河自盡。我到訥伊下游地方去死,以免陳屍莫爾格。如果我這樣自我成(懲)罰以後,亨利不再正(憎)恨我了,就請他將我這個可憐的姑娘埋葬。我的心只為他而跳動過。請他原諒我,我本不該捲入那些與我無關的事段(端)。他的傷,你要好好給他包紮。這可憐的老頭遭了多少罪啊!我要結果自己,我也有他接受燒灼療法的永(勇)氣。把我做好的緊身衣送到訂活的老闆那裡去。為你的女兒向上帝祈禱吧!

  伊達

  於勒讀完信後,對老婦人說道:「快把這封信送給德·豐卡爾先生,就是住在您家的這個人。如果時間還來得及,只有他能拯救你的女兒。」

  說完,於勒便象一個殺人犯一樣,悄悄溜走。他雙腿顫抖,心臟仿佛也擴大了,火熱的血液如波濤洶湧,撞擊著他的心房。心房又以非同尋常的力量,將血液壓回全身。這種感覺,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千千萬萬自相矛盾的念頭在激烈搏鬥。最後,一個念頭占了上風:太對不起自己最心愛的人了!他的良心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自我譴責的聲音越來越高,正如從前種種懷疑折磨著他的時候,內心激情的呼喊一樣。這一天,大半時間他都在巴黎漫無目的地遊蕩,不敢回家。一想到要面對無辜愛妻的無可指摘的面孔,這個正直的人就全身顫抖。對犯罪行為的意識與心地純潔的程度恰成正比。同一件事情,對有的人說來,也許小小的過失都算不上;而在一個正直的靈魂看來,已經構成了罪行。「正直」這個字眼本身,不就具有這神聖的含義麼?貞潔女子的白衣沾上一塊小小的污穢,可以令人作嘔,而乞丐的滿身襤褸也不過如此。二者之間唯一的差異,就在於一個是不幸,另一個是過失。上帝從來不管悔恨與否,從不區別對待。要抹掉一塊污痕和要他忘記一生,需要付出同等的代價。這種種想法沉重地壓在於勒心頭,因為激情並不比人類的法律更易寬恕,而往往比法律的判斷更為公道:難道激情不是以良心為基礎,而良心正如本能一般,是絕無謬誤的麼!於勒絕望地回到家中,面色蒼白,精神悒鬱,想到自己的過失簡直抬不起頭,同時又為妻子的清白無瑕而感到快樂。他惴惴不安地走進她的臥室,見她病倒在床,發著高燒。他走到床邊坐下,捧起她的手親吻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出,滴在她的手上。

  等到他們兩人單獨相對時,他對妻子說:「親愛的天使,我真悔恨莫及啊!」

  「那又有什麼?」她說著,頭低垂在枕上,雙目緊閉,毫無表情,將痛苦深深隱藏在心底,以免丈夫擔心害怕。簡直是母親般的體貼入微,天使般的無微不至!短短一句話,包含著女性的全部美德。兩人沉默了很久。於勒以為克萊芒絲睡著了,便去向若瑟菲娜詢問她女主人的情形。

  「先生,夫人回到家時已經半死不活。我們去請了歐德裡先生。」

  「他來了嗎?他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先生。他很不高興的樣子,囑咐除了看護的人,誰也不准在夫人身邊停留。他說晚上還來。」

  于勒輕輕回到妻子的臥室,坐進一把扶手椅,木然地呆在床前,緊盯著克萊芒絲的眼睛。她勉強張開雙目時,立刻看見了他。受盡痛苦折磨的眉宇之間射出溫柔的目光。目光中充滿了熱烈的愛情,絕無絲毫的責備與酸辛。這目光,有如一團火,落到丈夫的心上,他明白了:這個被他戕害至死的高尚靈魂,已經寬恕了他,還在熱愛著他。他們都已預感到,死亡的打擊即將來臨。同樣的憂慮使他們目光相接,正如往日,同樣的愛情使他們心靈相通。那是兩人共同感受、共同分享的愛情!現在,疑問煙消雲散,現實令人心碎。妻子那邊,是完全徹底的寬宏大量;丈夫這裡,是肝腸寸斷的悔恨自責。兩顆心,對最後的結局都清清楚楚;兩顆心,都同樣感到命運的力量不可抗拒。

  有一陣,于勒以為妻子睡著了。他輕輕吻著她的前額,久久地注視著她,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的上帝啊,給我留下這位天使吧!給我留下足夠的時間,讓我用持久的愛情來彌補我的過失吧……她少女時代便高尚純潔。作了妻子以後,簡直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她呀!……」

  克萊芒絲張開雙眼,淚如泉湧。她用極微弱的聲音說道:

  「別說了,我不好過呢!」

  深夜,歐德裡醫生來了。他要診視病人,請丈夫離開一會。醫生看完病走出房門,于勒沒有向他發問。一個手勢就足夠了。

  「去請你們最相信的大夫來診治吧,我怕是沒有把握了。」

  「大夫,請把真實情況告訴我。我是男子大丈夫,經受得住。何況,我很需要知道,有些事情也要交待一下……」

  醫生答道:「于勒夫人受了致命打擊。她精神方面的毛病進展很快,使她肉體的病痛更加複雜,這本來就很危險,再加上處處不當心,自然更趨惡化。例如夜間起床赤腳行走;我不准她外出,她仍然出門;昨天步行離家,今天又乘車外出:她這是成心不想活了。當然,我的結論也不好這樣武斷,還有青春的活力,令人驚異的精神力量,可以起作用……。也許可以孤注一擲,使用某種強烈的反作用劑試試。但是,我是絕對不開這種處方的。我根本就不主張用這種辦法。一般診治時,我反對使用這類藥物。」

  於勒走進房間。十一天十一夜,他守在妻子床邊,只在白天將頭靠在床腳邊小睡一會。沒有哪一個男子能比於勒更小心侍奉,更忠心耿耿。他不許別人給妻子做任何一點小事,樣樣都要親自動手。他時時握住妻子的手,仿佛這樣可以將自己的生命力輸送給她。十一天十一夜中,有時已完全沒有希望,有時又空歡喜一陣,有時一連幾天情況良好,有時稍見好轉,有時劇烈發作。死神在猶豫,在動搖,最終還是打擊下來了。于勒夫人無論何時都強打精神,對丈夫微笑。想到他不久就要孑然一身,對他充滿憐憫之情。這是雙重的彌留,既是生命的彌留,也是愛情的彌留。生命離開時氣息全無,愛情離開時卻更加強烈。有一夜,真是可怕極了:克萊芒絲囈語不斷,一般來說,這是年輕婦女臨死的特徵。她述說著幸福的愛情,談到她的父親,講述她母親臨終前向她傾吐的秘密和母親要她履行的義務。她掙扎,她搏鬥。不僅與生命搏鬥,而且與愛情搏鬥。她不願離開生命而去,也不願離開愛情而去。

  她叫道:「上帝,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我多麼希望他和我一道去啊!」

  講這句話時,恰巧於勒因為受不住這種情景的刺激,正在隔壁客廳裡休息,因而沒有聽到這一願望。否則,他一定會照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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