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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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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下去怎麼辦?應該把他叫回來,讓他娶一個有錢的女繼承人,」他這樣想著,淚眼迷朦,腦袋昏沉沉的。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走到阿爾芒德小姐跟前,用什麼詞句把這個消息告訴她。他自己以德·埃斯格裡尼翁家的名義付清了債務,這時卻因為要談起這些事情而發抖。從羊圈街走到德·埃斯格裡尼翁公館,善良的老公證人一路上心裡怦怦直跳,好象一個年輕的姑娘私自出逃生了孩子又滿懷悔恨地回來一樣。阿爾芒德小姐剛收到一封充滿虛情假意的迷人的信,在信裡她的侄兒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維克蒂尼安說他剛同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從溫泉和意大利回來,他把他的旅行日記寄給他的姑姑看。日記裡每一句話都散發著愛情的氣息。一會兒描寫可愛的威尼斯和那些使人神魂顛倒的意大利藝術精品,一會兒又用生花妙筆描寫米蘭的中央教堂,描寫佛羅倫薩;這幾頁描繪亞平寧山脈同阿爾卑斯山的不同,那幾頁敘述一些村莊,就象基亞瓦裡的村莊一樣,在那裡現成的幸福將你團團圍住。可憐的姑姑被這封信迷住了,她仿佛看見一個天使在這個愛情的國度裡飛翔,天使的柔情使這些美麗的事物添上了一層熾熱的光芒。阿爾芒德小姐細細玩味這封長信,一位賢慧的姑娘,在激情被約束和壓抑中成熟為婦人,經常帶著歡笑把自己的欲望作為犧牲品貢獻在家庭的祭壇上,這樣一位姑娘,除了這樣做以外,不能有別的做法。 她不象公爵夫人那樣神情象天使,她象那些筆直、纖細、象牙色的高高的雕像,被巧手的教堂藝術家們安置在某些角落裡。雕像腳下很潮濕,牽牛花可以在那裡生長,總有一天會用它美麗的藍色鐘形小花給雕像戴上花冠。此刻,這種藍色的鐘形小花正在這位聖女的眼前開放:阿爾芒德小姐瘋狂地喜愛這對美麗的情侶,她並不覺得維克蒂尼安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有什麼不對,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她定會加以譴責,而現在,不愛她的侄子倒會成為罪過了。姑媽、母親和姐姐們對她們的侄兒、兒子和弟弟,是另有一種審判方法的。所以,她仿佛看見自己處在威尼斯大運河兩岸神仙造的宮殿中間;她仿佛坐在維克蒂尼安的威尼斯平底船裡,聽著維克蒂尼安對她講述:公爵夫人的手放在他的手中,他感到多麼快活;能夠在意大利愛情之後的海中旅行,他感到多麼幸福。她正陶醉在天使般的美妙狀態中,花園的小路上傳來了謝內爾的聲音!哎呀!沙子在他的腳下軋軋作響,仿佛從死神的砂漏裡落下來的沙子,正在被死神赤著腳踐踏著。這種聲音和謝內爾垂頭喪氣的樣子,給了老姑娘當頭一棒,那種感覺正如全部感官都沉迷在夢幻的世界中時,突然被喚回到現實世界那般殘酷。 「發生了什麼事?」她大叫一聲,仿佛心中被插進了一把刀子。 「一切都完了!」謝內爾說。「如果我們不採取措施,伯爵先生就會給家庭帶來恥辱。」 他把期票拿出來,然後用有力和動人的言語,簡單明瞭地把他四天來所受的痛苦折磨敘述出來。 「這個壞蛋,他騙了我們,」阿爾芒德小姐喊起來,巨浪似的鮮血湧進她的心臟,使她的心臟膨脹起來。 「讓我們一同說聲meaculpa①吧,小姐,」老頭子用響亮的聲音說,「我們給他養成了為所欲為的習慣,實際上他需要的是一個嚴厲的嚮導,這個嚮導既不能是你,因為你是一位姑娘,缺乏人生經驗;也不能是我,因為他不聽我的話。他缺少的是一位母親。」 ①拉丁文:我的罪過。這是天主教徒在悔罪時拍著胸口背誦的一句經文。 「家道衰落的貴族總是受到命運的可怕捉弄,」阿爾芒德小姐說,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這時候,侯爵出現了。老侯爵剛才在花園裡散步,一邊讀著他兒子寫給他的信,信是兒子旅行歸來後給他寫的,信中運用貴族的觀點描寫了他的旅行。維克蒂尼安在熱那亞、在都靈、在米蘭、在佛羅倫薩、在威尼斯、在羅馬、在那不勒斯,都受到意大利各大家族的接待;他受到這樣殷勤的接待是由於他的貴族門第,同時也許部分是由於公爵夫人的聲望。總之,他以不凡的氣派在這些地方受到接待,他的出現無愧於他的德·埃斯格裡尼翁的身分。 「你又玩了什麼鬼把戲了嗎,謝內爾?」他對老公證人說。 阿爾芒德小姐向謝內爾作了一個暗號,一個熱切而嚇人的暗號,他們倆一下子全都明白了。這個可憐的父親,封建制度的光榮之花,必須抱著幻想死去。因此,只簡簡單單地點了一下頭,心地高貴的公證人和姑娘之間就訂立了一個不要聲張和竭盡忠誠的盟約。 「噢!謝內爾,十五世紀時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到意大利去可不完全是這個樣子,那時候特裡維爾斯元帥效忠法蘭西①,他聽從一位德·埃斯格裡尼翁指揮,德·埃斯格裡尼翁手下還有法蘭西最勇猛的軍人貝亞爾。這真是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樂趣。不過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也真抵得上德·斯賓諾拉侯爵夫人②。」 ①特裡維爾斯(1448—1518)原是意大利人,效忠法王路易十二,被任命為法國元帥。 ②德·斯賓諾拉侯爵夫人是熱那亞貴族,熱愛法王路易十二。 老頭子靠在他的世系樹上搖搖擺擺象個紈袴子弟一樣,仿佛他真的有過德·斯賓諾拉侯爵夫人,也真的把當代的公爵夫人弄到了手似的。等到這位幸福的父親指手畫腳、自言自語地走開以後,兩個滿懷悲痛的人單獨留下來,坐在同一張板凳上,沉浸在同一種想法裡,他們一邊注視著老人離去,一邊互相交談一些毫無意義的話,談了好一會兒。 「他會變得怎麼樣?」阿爾芒德小姐問。 「杜·克魯瓦謝已經命令凱勒銀行,如果沒有授權書就不再付錢給他,」謝內爾回答。 「他一定欠了債,」阿爾芒德小姐說。 「我怕是這樣。」 「如果他沒地方弄錢,他怎麼辦?」 「我不敢對我自己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必須使他脫離這種生活,把他帶回到這兒來,否則他會落到一無所有的地步。」 「也會落到失掉一切機會的地步,」謝內爾陰鬱地補充一句。 阿爾芒德小姐聽不懂,她還沒有弄懂這句話的意義。 「怎樣才能把他從這個女人手中,從這個公爵夫人手中弄出來呢?也許是她把他帶壞的,」她說。 「他寧可犯罪也要留在她身邊,」謝內爾說。他想慢慢地從可以忍受得了的想法,拐彎抹角地轉到難以忍受的想法上來。 「犯罪!」阿爾芒德小姐跟著說了一句。「啊!謝內爾,只有你才能有這種想法,」她用使人畏縮的眼光望了他一眼,女人甚至可以用這種眼光來消滅天神。「貴族從來不犯罪,他們要犯的只有一種罪,稱為叛國罪,那時候他們的頭顱就要象國王的頭顱一樣,被人放在黑絨布上砍下來。」 「時代已經不同了,」謝內爾搖著頭說,他的最後幾根頭髮正為著維克蒂尼安從頭上脫落,「我們殉難的國王同英國的查理國王死法就不一樣。」 這句話使貴族姑娘非同小可的怒氣平息下來,她打了一個寒顫,還不相信謝內爾的話。 「我們明天再拿定一個主意,」她說,「先得想一想。遇到最壞的情況我們還有產業。」 「說得對,」謝內爾說,「您的財產同侯爵先生的財產沒有分開,產業的大部分屬您所有,您可以不必告訴他而拿財產去抵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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