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古物陳列室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
在回家的路上,維克蒂尼安由於公爵夫人所欠下的債務比他自己的欠債更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有好幾次想要提起這個問題,可是借著馬車的燈光看見這位天仙般美女的姿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尤其因她十分迷人,能使人得到極大的快感,而這種快感總好象是與她聖母般的純潔進行激烈的搏鬥後才能從她那裡得到的。公爵夫人從來不象外省模仿她的那些女人一樣犯錯誤,竟然談起她自己的貞操或者她的天使般的模樣;她更聰明,她使男人想到這一切,她為這個男人已經作出了夠重大的犧牲。過了六個月,她仍能讓人感到最正當地吻她的手一下,也仿佛犯了大罪;她能巧妙地裝出她的每個讓步都是為人所迫,她裝扮得那麼到家,以致在她讓步以後,你都不能不相信這位天使比以前更加純潔。只有相當精明的巴黎女人才能永遠給月亮以新的魅力,給星星們增加詩意,而且能夠永遠在一個煤炭袋裡打滾,出來的時候卻顯得更加潔白。這就是智力和巴黎文明的最高峰。萊茵河彼岸和英吉利海峽那邊的女人們說些無聊話時自己也信以為真,而巴黎女人則叫她們的情人信以為真,這樣可以從世俗方面和精神方面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使他們感到更加幸福。有幾個想貶低公爵夫人的人,硬說她自己就是她這種魔術的第一個受騙者。這真是無恥的誹謗!公爵夫人只相信她自己,別的什麼也不信。 一八二三年至一八二四年的冬天開始的時候,維克蒂尼安在凱勒銀行已經積欠了二十萬法郎,這筆債謝內爾和阿爾芒德小姐都不知道。為了更好地隱瞞他取錢的來源,他不時叫謝內爾匯六千法郎給他;他寫些滿紙謊言的信給他可憐的父親和他的姑姑,他們倆生活得很幸福,也象大多數幸福的人們一樣,受著欺騙。只有一個人深知其中的秘密,知道兇險的巴黎生活的巨流,已經為這個偉大而高貴的家族準備好了最可怕的災難。這個人就是杜·克魯瓦謝,他每天晚上走過古物陳列室的門前,總快活得不斷搓手,他希望達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不再是德·埃斯格裡尼翁家的破產,而是他們家的名譽掃地,他那時已經本能地感覺到復仇有了把握,他已經在空氣中聞到了復仇的氣味!總之,從他得知年輕的伯爵在債務的重壓下搖搖欲墜的時候起,他就斷定他的復仇必定能夠成功。 他開始著手報仇,首先要殺害他所最憎恨的仇人,那個可敬的謝內爾。這個好心的老頭子住在羊圈街一間屋頂很高的房子裡,前面有一個小小的鋪石板的院子,薔薇花沿著院子的牆壁一直攀登到二層樓上。屋後是一座外省的小花園,圍以潮濕而陰暗的院牆,當中由低矮的黃楊樹劃分成一塊塊。灰色的大門幹淨利落,裝有格子窗和門鈴,這就等於裝上了一個盾形紋章,上面寫著:「這裡住著一位公證人。」 那時是傍晚五點半鐘,是老頭子消化晚餐的時候。謝內爾坐在火爐前面一張舊黑皮沙發上,他穿上了畫成靴狀的硬紙板盔甲,用來防止他的大腿被火燙得太熱。這位好好先生慣常總是用腳踏著壁爐的鐵架子,一邊消化一邊把火撥旺,他總是吃得太多,他最愛佳餚美味。唉!除了這個小缺點以外,他難道不是人類中最完美無缺的人嗎?他剛喝完咖啡,他的年老的女管家拿著託盤退了出去,這個託盤二十年來專派這個用場。他等待他的幫辦們收工,然後他要出去玩紙牌。他在想——請不必問想誰和想什麼事,很少有一天過去了而他不想一想:「他在哪兒?他在幹什麼?」他認為他一定是同標緻的摩弗裡紐斯夫人在意大利旅行。 一個人的財產如果是自己賺來的,而不是靠遺產得來的,他的最甜蜜的享受就是回憶攢這筆錢時所經歷的千辛萬苦,和計劃將來如何動用這筆錢,這無異是把「享受」這個動詞從過去到將來的所有變位通通運用一遍。公證人的全部感情都可以歸結到對維克蒂尼安的愛護上,因此他一想到他的地產花了這麼多的心血去選擇,去購買,去耕種,將來准能擴大德·埃斯格裡尼翁家的領地,他就感覺加倍地快樂。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舊沙發上,心裡翻滾著無數希望:他眼看著自己用火鉗把炙熱的火炭堆積起來,就如同看見他費盡心血把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重新恢復起來一樣。他想像年輕的伯爵生活得很幸福,就慶倖自己的生活有了意義。謝內爾不是笨人,他的忠誠不是為忠誠而忠誠,他也有引以自傲的東西,他就象那些為大教堂重建廊柱的貴族,要把自己的姓名刻在柱子上,他也想把自己的姓名,永遠銘記在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的記憶上。這個家族未來的子孫會時時談起老謝內爾。這時候,年老的女管家走了進來,樣子十分驚惶。 「是房子著火了嗎,布裡吉特?」謝內爾問。 「和著火差不了多少,」她回答,「杜·克魯瓦謝先生要見您,他有話要跟您說。……」 「杜·克魯瓦謝先生?」老頭子重複了一句,疑慮的冰冷冷的刀鋒殘酷地一直刺進他的心臟,連他手中的鐵鉗也掉在地上了。「我們的頭號敵人,」他想,「杜·克魯瓦謝先生到這兒來幹什麼!」 這時候杜·克魯瓦謝走了進來,樣子仿佛一隻貓在配膳室裡嗅到了牛奶味一樣。他鞠了一躬,公證人給他挪了一張安樂椅,他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拿出一張帳單,上面開列著維克蒂尼安先生以期票形式要求他墊付的款項,包括利息在內,總數為二十二萬七千法郎,現在他要求立刻償還他的墊款,否則即將採取最嚴厲的措施:起訴控告這位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的繼承人。謝內爾一張一張地摸弄著這些不祥的期票,請求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保守秘密。仇人答應可以照辦,但是他要求在四十八小時內償付他的款項,因為他手頭很緊,他欠了許多實業家的債。接著杜·克魯瓦謝說了一大串銀錢上的謊話,這些謊話既騙不了借款的人,也騙不了任何公證人。好心的謝內爾忍不住眼淚湧了上來,他的雙眼模糊了,他只能把他的財產的尚未抵押部分抵押出去,才能付得起這筆債務。杜·克魯瓦謝知道他還款有困難時,突然間又變得手頭不緊了,不需要錢了,他向老公證人建議收買他的產業。這項買賣在兩天以內就簽了字成了交。可憐的謝內爾不忍心看著這家族的孩子為著欠債吃官司,關五年監牢。因此過了幾天,公證人便只剩下他的事務所和人家應付給他的帳目以及他住的房子了。全部產業都賣光了的謝內爾,在他的黑橡木板壁的事務所裡踱來踱去,凝視著有網狀雕刻的栗木大樑,從窗口凝視著他的葡萄棚,再也不去想他的田莊,他親愛的鄉間別墅雅爾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