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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上當(10)


  「你這麼說好象拼命壓制自己,唯恐對你的妙人兒不忠實。難道真有什麼女人,值得你犧牲泰伊番老頭的家私麼?倒要請你指給我瞧瞧。」  

  拉斯蒂涅嚷道:「難道所有的魔鬼都釘著我嗎?」  

  皮安訓道:「那麼你又在釘誰呢?你瘋了麼?伸出手來,讓我替你按按脈。喲,你在發燒呢。」  」趕快上伏蓋媽媽家去吧,」歐也納說,「剛才伏脫冷那混蛋暈過去了。」

  「啊!我早就疑心,你給我證實了。」皮安訓說著,丟下拉斯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嚴肅。他似乎把良心翻來覆去查看了一遍。儘管他遲疑不決,細細考慮,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清白總算經得起嚴格的考驗。他記起隔夜高老頭告訴他的心腹話,想起但斐納在阿多阿街替他預備的屋子;拿出信來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心上想:  

  「這樣的愛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憐老頭兒有過多少傷心事;他從來不提,可是誰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象照顧父親一般的照顧他,讓他享享福。倘使她愛我,她白天會常常到我家裡來陪他的。那高個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該死,竟會把老子當做門房看待。親愛的但斐納!她對老人家孝順多了,她是值得我愛的。啊!今晚上我就可以快樂了!」  

  他掏出表來,欣賞了一番。  

  「一切都成功了。兩個人真正相愛永久相愛的時候,盡可以互相幫助,我盡可以收這個禮。再說,將來我一定飛黃騰達,無論什麼我都能百情的報答她。這樣的結合既沒有罪過,也沒有什麼能教最嚴格的道學家皺一皺眉頭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有這一類的男女關係!我們又不欺騙誰;欺騙才降低我們的人格。扯謊不就表示投降嗎?她和丈夫已經分居好久。我可以對那個亞爾薩斯人說,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就應當讓給我。」  

  拉斯蒂涅心裡七上八下,爭執了很久。雖然青年人的善念終於得勝了,他仍不兔在四點半左右,天快黑的時候,存著按鐐不下的好奇心,回到發誓要搬走的伏蓋公寓。他想看看伏脫冷有沒有死。  

  皮安訓把伏脫冷灌了嘔吐劑,叫人把吐出來的東西送往醫院化驗。米旭諾竭力主張倒掉,越發引起皮安訓的疑心。並且伏脫冷也復原得太快,皮安訓更疑心這個嘻嘻哈哈的傢伙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來,伏脫冷已經站在飯廳內火爐旁邊。包飯客人到的比平時早,因為知道了泰伊番兒子的事,想來打聽一番詳細情形以及對維多莉的影響。除了高老頭,全班人馬都在那兒談論這件新聞。歐也納進去,正好跟不動聲色的伏脫冷打了個照面,被他眼睛一瞪,直瞧到自己心裡,挑起些邪念,使他心驚肉跳,打了個寒噤。那逃犯對他說:  

  「喂,親愛的孩子,死神向我認輸的日子還長哩。那些太太們說我剛才那場腦充血,連牛都吃不住,我可一點事兒都沒有。」  

  伏蓋寡婦叫道:「別說中,連公牛都受不了。」①  

  「你看我沒有死覺得很不高興嗎?」優脫冷以為看透了拔斯蒂涅的心思,湊著他耳朵說。「那你倒是個狠將了!」  

  「嗯,真的,」皮安訓說,「前天米旭諾小姐提起一個人綽號叫做鬼上當,這個名字對你倒是再合適沒有。  

  ①伏脫玲所說的中(boeuf)是去勢的牛,伏蓋太大說的是公中(taureau),即鬥牛用的牛。  

  這句話對伏脫冷好似晴天霹雷,他頓時臉色發白,身子晃了幾晃,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諾臉上,好似一道陽光;這股精神的威勢嚇得她腿都軟了,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張椅子裡。逃犯扯下平時那張和善的臉,露出猙獰可怖的面目。波阿萊覺得米旭諾遭了危險,趕緊向前,站在她和伏脫冷之間。所有的房客還不知道這齣戲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楞住了。這時外面響超好幾個人的腳聲,和士兵的槍柄跟街面上的石板碰擊的聲音。正當高冷不由自主的望著牆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時候,客廳門口出現了四個人。為首的便是那特務長,其餘三個是警務人員。  

  「茲以法律與國王陛下之名……」一個警務人員這麼念著,以下的話被眾人一片驚訝的聲音蓋住了。  

  不久,飯廳內寂靜無聲,房客閃開身子,讓三個人走進屋內。他們的手都插在衣袋裡,抓著上好子彈的手槍。跟在後面的兩個憲兵把守客廳的門;另外兩個在通往樓梯道的門口出現。好幾個士兵的腳聲和槍柄聲在前面石子道上響起來。鬼上當完全沒有逃走購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釘著他一個人。特務長筆直的走過去,對準他的腦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頭髮打落了。高冷醜惡的面貌馬上顯了出來。士紅色的短頭髮表示他的強悍和狡猾,配著跟上半身氣息一貫的腦袋和臉龐,意義非常清楚,仿佛被地獄的火焰照亮了。整個的伏脫冷,他的過去,現在,將來,倔強的主張,享樂的人生現,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動,和一切都能擔當的體格給他的氣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湧上他的臉,眼睛象野貓一般發亮。他使出一般曠野的力抖擻一下,大吼一聲,把所有的房客嚇得大叫。一看這個獅子般的動作,暗探們借著眾人叫喊的威勢,一齊掏出手槍。高冷一見槍上亮晶晶的火門,知道處境危險,便突然一變,表現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種場面真是又醜惡又莊嚴!他臉上的表情只有一個譬喻可以形容,仿佛一口鍋爐貯滿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一眨眼之間被一滴冷水化得無影無蹤。消滅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過是一個快得象閃電般的念頭。他微微一笑,瞧著自己的假頭髮,對特務長說:  

  「哼,你今天不客氣啊。」

  他向那些憲兵點點頭,把兩隻手伸了出來。  

  「來吧,憲兵,拿手拷來吧。請在場的人作證,我沒有抵抗。」  

  這一幕的經過,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間竄了出來,又突然之間退了回去。滿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噥噥表示驚歎。  

  逃犯望著那有名的特務長說:「這可破了你的計,你這小題大做的傢伙!」  

  「少廢話,衣服剝下來,」那個聖·安納街的人物滿臉瞧不起的陷喝。

  高冷說:「幹麼?這兒還有女太太。我又不賴,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會,瞧著全場的人,好象一個演說家預備發表驚人的言論。  

  「你寫吧,拉夏班老頭,」他招呼一個白頭發的矮老頭。老人從公事包裡掏出逮捕筆錄,在桌旁坐下。「我承認是約各·高冷,渾名鬼上當,判過二十年苦投。我剛才證明我並沒盜竊虛名,辜負我的外號。」他又對房客們說:「只要我舉一舉手,這三個奸細就要教我當場出彩,弄髒伏蓋媽媽的屋子。這般壞蛋專門暗箭傷人!」  

  伏蓋太太聽到這幾句大為難受,對西爾維道:「我的天!真要教人嚇出病來了;我昨天還跟他上快活劇院呢。」  

  「放明白些,媽媽,」高冷回答。「難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廂就倒桅了嗎?難道你比我們強嗎?我們肩膀上背的醜名聲,還比不上你們心裡的壞主意,你們這些爛社會裡的蛆!你們之中最優秀的對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溫柔的笑了笑;那笑容同他粗野的表情成為奇怪的對照。  

  「你知道,我的寶貝,咱們的小交易還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話!」說著他唱起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麼樸實。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收賬。人家怕我,決不敢揩我的油。」  

  他這個人,這番話,把苦役監中的風氣,親狎,下流,令人觸目驚心的氣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談吐,突然表現了出來。他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典型,代表整個墮落的民族?野蠻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刹那間高冷變成一首惡魔的詩,寫盡人類所有的情感,只除掉仟侮。他的目光有如撤旦的目光,他象撤旦一樣永遠要擠個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頭去,默認這個罪惡的聯繫,補贖他過去的邪念。  

  「誰出賣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著眾人掃過去,最後釘住了米旭諾小姐,說道:「哼,是你!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騙我中風,你這個奸細!我一句話,包你八天之內腦袋搬家。可是我饒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賣我的。那麼是誰呢?」  

  他聽見警務人員在樓上打開他的櫃子,拿他的東西,便道:  「嘿!嘿!你們在上面搜查。鳥兒昨天飛走了,窠也搬空了!你們找不出什麼來的。帳簿在這兒,」他拍拍腦門。「呃,出賣我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絲線那個小壞蛋,對不對,捕快先生?」  他問特務長。「想起我們把鈔票放在這兒的日子,一定是他。哼,什麼都沒有了,告訴你們這般小奸細!至於絲線哪,不出半個月就要他的命,你們派全部憲兵去保鏢也是白搭。——這個米旭諾,你們給了她多少?兩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這一些,告訴你這個母夜叉,醜巴怪,公墓上的愛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這個賣人肉的老貨!我倒願意那麼辦,開銷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煩,又損失錢,」他一邊說一邊讓人家戴上手銬。「這些傢伙要拿我開心, 儘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馬上送我進苦役監,我不久就好重新辦公,才不怕這些傻瓜的警察老爺呢。在牢裡,弟兄們把靈魂翻身都願意,只要能讓他們的大哥走路,讓慈悲的鬼上當遠走高飛!你們之中可有人象我一樣,有一萬多弟兄肯替你擠命的?」他驕傲的問,又拍拍心口:「這裡面著實有些好東西,我從來沒出賣過人!喂,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們都怕我,可是你哪,只能教他們噁心。好吧,領你的賞格去吧。」  

  他停了一會,打量著那些房客,說道:  

  「你們蠢不蠢,你們!難道從來沒見過苦投犯?一個象我高冷氣派的苦役犯,可不象別人那樣沒心沒肺。我是盧梭的門徒,我反抗社會契約①那樣的大騙局。我一個人對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憲兵,預算作對,弄得他們七葷八素。」  

  「該死!」畫家說,「把他畫下來倒是挺美的呢。」  

  「告訴我,你這劊子手大人的跟班,你這個寡婦總監,」(寡婦是苦役犯替斷頭臺起的又可怕又有詩意的名字),他轉身對特務長說,「大家容客氣氣!告訴我,是不是絲線出賣我的?我不願意冤枉他,教他替別人抵命。」  

  這時警務人員在樓上抄遍了他的臥室,一切登記完畢,進來對他們的主任低聲說話。逮捕筆錄也已經寫好。  

  「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我在這兒的時候,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告辭了。將來我會寄普羅望斯②的無花果給你們。」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會,歐也納,」他的聲音又溫柔又淒涼,跟他長篇大論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麼為難,我給你留下一個忠心的朋友。」  

  他雖然戴了手銬,還能擺出劍術教師的架式,喊著「一,二!」③然後望前跨了一步,又說:  

  「有什麼倒媚事兒,儘管找他。人手和錢都好調度。」  

  ①社會契約即盧梭著的《民約論》。  
  ②普羅望斯為法國南部各州的總名,多隆監獄在此地區內。
  ③「一,二!」為劍術教師教人開步時的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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