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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上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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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到了舞會的時間,拉斯蒂涅到特·鮑賽昂太太家,由她帶去介紹給特·加里裡阿諾太太。他受到元帥夫人極殷勤的招待,又遇見了特·紐沁根太太。她特意裝扮得要討眾人喜歡,以便格外討歐也納喜歡。她裝做很鎮靜,暗中卻是非常焦心的等歐也納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個女人的情緒,那個時間便是你最快樂的時間。人家等你發表意見,你偏偏沉吟不語;明明心中高興,你偏偏不動聲色;人家為你擔心,不就是承認她愛你嗎?眼看她驚惶不定,然後你徽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樂事嗎?——這些玩藝兒誰不喜歡來一下呢?在這次盛會中,大學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鮑賽昂太太公開承認的表弟資格,在上流社會中已經取得身分。大家以為他已經追上特紐沁根太太,對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勝豔羨的瞅著他。看到這一類的目光,他第一次體味到躊躇滿志的快感。從一間客廳走到另外一間,在人叢中穿過的時候,他聽見人家在誇說他的豔福。女太太們預言他前程遠大。但斐納唯恐他被別人搶去,答應等會把前天堅決拒絕的親吻給他。拉斯蒂涅在舞會中接到好幾戶人家邀請。表姊介紹他幾位太太,都是自命風雅的人物,她們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際場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級最漂亮的社會中露了頭角。這個初次登場就大有收穫的晚會,在他是到老不會忘記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別走紅的一個眺舞會。 第二天用早餐的時候,他把得意事兒當眾講給高老頭聽。優脫冷卻是獰笑了一下。 「你以為,」那個冷酷的邏輯學家叫道,「一個公子哥兒8S夠呆在聖·日內維新街,住伏蓋公寓嗎?不消說,這兒在各方面看都是一個上等公寓,可決不是時髦地方。我們這公寓殷實,富足,興隆發達,能夠做拉斯蒂涅的臨時公館非常榮幸;可是到底是聖。日內維新街,純粹是家庭氣息,不知道什麼叫做奢華。我的小朋友,」伏脫冷又裝出倚老賣老的挖苦的神氣說,「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馬,白天有輛篷車,晚上有輛轎車,統共是九千法郎的置辦費。倘若你只在成衣鋪花三千法郎,香粉鋪花六百法郎,鞋匠那邊花三百,帽子匠那邊花三百,你還大大的夠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時髦小夥子的內衣決不能馬虎,那不是大眾最注目的嗎?愛情和教堂一樣,祭壇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這樣,咱們的開銷已經到一萬四,還沒算進打牌,賭東道,送禮等等的花費;零用少了兩千法郎是不成的。這種生活,我是過來人,要多少開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嗯,孩子,這樣就得兩萬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給人家笑話;咱們的前途,咱們的鋒頭,咱們的情婦,一古腦兒甭提啦!我還忘了聽差跟小廝呢!難道你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書嗎?用你現在這種信紙寫信嗎?那簡直是自尋死路。相信一個飽經世故的老頭兒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強了一點,「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閣樓上去,抱著書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條路。」 伏脫冷說罷,陰著泰伊番小姐晱晱眼睛;這副眼神等於把他以前引誘大學生的理論重新提了一下,總結了一下。 一連多少日子,拉斯蒂涅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紐沁根太太一同吃飯,陪她出去交際。他早上三四點回家,中午超來梳洗,晴天陪著但斐納去逛森林。他浪費光陰,儘量的模仿,學習,享受奢侈,其狂熱正如雌棗樹的花萼拚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賭的輸贏很大,養成了巴黎青年揮霍的習慣。他拿第一次贏來的錢寄了一千五百法郎還給母親姊妹,加上幾件精美的禮物。雖然他早已表示要離開伏蓋公寓,但到正月底還待在那兒,不曉得怎麼樣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則,初看簡直不可思議,其實就因為年輕,就因為發瘋似的追求快樂。那原則是:不論窮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費,可是永遠能弄到錢來滿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對一切可以賒帳的東西非常闊綽,對一切現付的東西吝嗇得不得了;而且因為心裡想的,手頭沒有,似乎故意浪費手頭所有的來出氣。我們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些:一個大學生愛惜帽子遠過於愛惜衣服。成衣匠的利於厚,肯放賬;帽子匠利子薄,所以是大學生不得不敷衍的最疙瘩的人。坐在戲院花樓上的小夥子,在漂亮婦女的手眼鏡中儘管顯出輝煌耀眼的背心,腳上的襪子是否齊備卻大有問題,襪子商又是他荷包裡的一條蚊蟲。那時拉斯蒂涅便是這種情形。對伏蓋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對虛榮的開支老是囊橐充裕;他的財源的榮枯,同最天然的開支絕不調和。為了自己的抱負,這醃臢的公寓常常使他覺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個月的房飯錢給房東,再買套家具來裝飾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嗎?這筆錢就永遠沒有著落。拉 斯蒂涅用贏來的錢買些金表金鏈,預備在緊要關頭送進當鋪,送給青年人的那個不聲不晌的,知趣的朋友,這是他張羅賭本的辦法;但臨到要伯房飯錢,采力、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籌莫展了,膽子也沒有了。日常的需要,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債,都不能使他觸動靈機。象多數過一天算一天的人,他總要等到最後一刻,才會付清布爾喬亞認為神聖的欠帳,好似米拉菩①,非等到麵包賬變成可怕的借據決不清償。那時拉期蒂涅正把錢輸光了,欠了債。大學生開始懂得,要沒有固定的財源,這種生活是混不下去曲。但儘管經濟的壓迫使他喘不過氣來,他仍捨不得這個逸樂無度的生活,無論付什麼代價都想維持下去。他早先假定購發財機會變了一場空夢,實際的障礙越來越大。窺到紐沁根夫婦生活的內幕之後,他發覺勞要把愛情變做發財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丟開一切高尚的念頭;可是青年人的過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頭抵銷的。表面上光華燦爛的生活,良心受著責備,片刻的歡娛都得用長時期的痛苦補贖的生活,他上了癮了,滾在裡頭了,他象拉勃呂伊哀的糊塗蟲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鋪在泥這裡;但也象糊塗蟲一樣,那時還不過弄髒了衣服。② 「咱們的滿大人砍掉了吧?」皮安訓有一天離開飯桌時間他。 「還沒有。可是喉嚨裡已經起了痰。」 醫學生以為他這句話是開玩笑,其實不是的。歐也納好久沒有在公寓裡吃晚飯了,這天他一路吃飯一路出神,上過點心,還不離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邊,還不時意義深長的膘她一眼。有幾個房客還在桌上吃胡桃,有幾個踱來踱去,繼續談話。大家離開飯廳的早晚,素來沒有一定,看備人的心思,對談話的興趣,以及是否吃得過飽等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難得在八點以前走完;等大家散盡了,四位太太還得待一會兒,她們剛才有男容在座,不得不少說幾句,此刻特意要找補一下。伏脫冷先是好象急於出去,接著注意到歐出納滿肚子心事的神氣,便始終留在飯廳內歐也納看不見的地方,歐也納當他已經離開了。後來他也不跟最後一批房容同走,面是很狡猾的躲在客廳裡。他看出大學生的心事,覺得他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①米拉菩(1749一1791)f法國大革命時政治家,演說家,早年以生活放浪著名。 ②拉·勃呂伊哀著作中的糊塗蟲,名叫曼那葛,曾有種種笑柄。但上述一事並不在內,恐系作者誤記。 的確,拉斯蒂涅那時正象多少青年一樣,陷入了僵局。特·紐沁根太太不知是真愛他呢還是特別喜歡調情,她拿出巴黎女子的外交手腕,教拉斯蒂涅嘗遍了真正的愛情的痛苦。冒著大不題當眾把特·鮑賽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邊之後,她反倒遲疑不決,不敢把他似乎已經享有的權利,實實在在的給他。一個月以來,歐也納的欲火被她一再挑撥,連心都受到傷害了。初交的時候,大學生自以為居於主動的地位,後來特·紐沁根太太占了上風,故意裝腔作勢,勾起歐也納所有善善惡惡的心思,那是代表一個巴黎青年的兩三重人格的。她這一套是不是有計劃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虛假的時候也是真實的,因為她總受本能支配。但斐納落在這青年人掌握之中,原是太快了一些;她所表示的感情也過分了些;也許她事後覺得有失尊嚴,想收回她的情分,或者暫時停止一下。而且,一個巴黎女人在愛情沖昏了頭,快要下水之前,臨時躊躇不決,試試那個她預備以身相許的人的心,也是應有之事。特·紐沁根太太既然上過一次當,一個自私的青年辜負她的一片忠心;她現在提防人家更是應該的。或許歐也納因為得手太快而表示的大模大樣的態度,使她看出有一點兒輕視的意味,那是他們微妙的關係促成的。她大概要在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面前拿出一點威嚴,拿出一點大人氣派;過去她在那個遺棄她的男人前面,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為歐也納知道她曾經落過特·瑪賽之手,她不願意他把自己當做容易征服的女人。並且在一個人妖,一個登徒子那兒嘗過那種令人屈辱的樂趣以後,她覺得在愛情的樂園中閒逛一番另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欣賞一下所有的景致,飽聽一番顫抖的聲音,讓清白的微風撫弄一會,她都認為是迷人的享受。純正的愛情要替不純正的愛情贖罪。這種不合理的情形永遠不會減少,如果大家不瞭解初次的欺騙把一個少婦鮮花般的心摧殘得多麼厲害。不管但斐納究竟是什麼意思,總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為樂;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知道只要她老人家高興,可以隨時消滅她情人的悲哀。歐也納為了自尊心,不願意初次上陣就吃敗仗,便毫不放鬆的緊迫著,仿佛獵人第一次過聖·於倍節①,非要打到一隻火雞不可。他的焦慮,受傷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絕望,使他越來越丟不掉那個女人。全巴黎都認為特·紐沁根太太是他的了,其實他和她並不比第一天見面時更接近。他還沒有懂得,一個女人賣弄風情所繪人的好處,有時反而曲於她的愛情所繪人的快樂,所以他憋著一肚子無名火。雖說在女人對愛情欲迎放拒之際,拉斯蒂涅能嘗到第一批果實,可是那些果子是青的,帶酸的,咬在嘴裡特別有味,所以代價也特別高。有時,眼看自己沒有錢,沒有前途,就顧不得良心的呼聲而想到優脫冷的計劃,想和泰伊番小姐結婚,得她的家財。那天晚上他又是窮得一籌莫展,幾乎不由自主的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斯的計策了。他一向覺得那傢伙的目光有勾魂鑷魄的魔力。 ①即獵人節,十一月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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