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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見世面(10)


  大學生道:「哦!不會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痛苦連至誠的愛情都消除不了?」  

  她說:「告訴你,你就要躲開了。你喜歡我,不過是男人對女人表面上的殷勤;真愛我的話,你會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我不應該說出來。咱們談旁的事吧。來,.瞧瞧我的屋予。」  

  「不,還是留在這兒,」歐也納說著,挨著特·紐沁根太太坐在壁爐前面一張雙人椅裡,大膽抓起她的手來。 』  

  她讓他拿著,還用力壓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騷動得厲害。  

  「聽我說,」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麼傷心事兒,就得告訴我。我要向你證明,我是為愛你而愛你的。你得把痛苦對我說,讓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殺幾個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個無可奈何的念頭,拍拍額角,說道:「噯,好,讓我立刻來試你一試。」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沒有辦法了。」她打鈴叫人。

  「先生的車可是套好了?」她問當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讓他用我的車吧。等七點鐘再開飯。」

  「喂,來吧,」她招呼歐也納。  

  歐也納坐在特·紐沁根先生的車裡陪著這位太太,覺得象做夢一樣。

  她吩咐車夫:「到王宮市場,靠近法蘭西劇院。」  

  一路上她心緒不寧,也不答理歐也納無數的問話。他弄不明白那種沉默的,癡呆的,一味撐拒的態度是什麼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車子停下的時候,男爵夫人瞪著大學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再胡說八道,因為那時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愛我?」她問。  

  「是的,」他強作鎮靜的回答。

  「不論我叫你於什麼,你不會看輕我嗎?」

  「不會。」  

  「你願意聽我指揮嗎?」

  「連眼睛都不睜一睜。」

  「你有沒有上過賭場?」她的聲音發抖了。  

  「從來沒有。」  

  她說:「啊!我放心了。你的運道一定好。我荷包裡有一百法郎;一個這麼幸福的女子,全部財產就是這一點。你拿著到賭場去,我不知道在哪兒,反正靠近王宮市場。你把這一百法郎去押輪盤賭,要就輸光了回來,要就替我贏六千法郎。等你回來,我再把痛苦說給你聽。」  

  「我現在要去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辦。」他回答的口氣很高興,他暗暗的想:「教我幹了這種事,她什麼都不會拒絕我了。」  

  歐也納揣著美麗的錢袋,向一個賣舊衣服的商人問了最近的賭場地址,找到九號門牌,奔上樓去。侍者接過他的帽子,他走進屋子問軟盤在哪兒。一般老賭容好不詫異的瞧著他由侍者領到一張長桌前面,又聽見他大大方方的問,賭注放在什麼地方。  

  一個體面的白髮老人告訴他:「三十六門隨你押,抑中了,一賠三十六。」  

  歐也納想到自己的年齡,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數字上。他還來不及定一定神,只聽見一聲驚喊,已經中了。  

  那老先生對他說:「把錢收起來吧,這個玩藝兒決不能連贏兩回的。」  

  歐也納接過老人授給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撥到身邊。他始終不明白這賭博的性質,又連本帶利押在紅上。①周圍的人看他繼續賭下去,很眼癢的望著他。輪盤一轉,他又贏了,莊家賠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①輪盤賭的規則:押在一至三十六的數字上,押中是一賭三十六;押在紅,黑,單,雙上,押中是一賠一。  

  老先生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是相信我,你趕快走。今兒紅已經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謝我的忠告,希望你發發善心,救濟我一下。我是拿破崙的舊部,當過州長,現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裡糊塗讓白髮老頭拿了兩百法郎,自己揣著七千法郎下樓。他對這個玩藝兒還是一竅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運道。  

  他等車門關上,把七千法郎捧給特·紐沁根太太,說道:「哎喲!你現在又要帶我上哪兒啦?」  

  但斐納發瘋似的摟著他,擁抱他,興奮得不得了,可不是愛情的表現。  

  「你救了我!」她說,快樂的眼淚簌落落的淌了一臉。「讓我統統告訴你吧,朋友。你會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錢,闊綽,什麼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紐沁根連一個子兒都不讓我支配!他只管家裡的開 銷,我的車子和包廂。可是他給的衣著費是不夠的,他有心逼得我一個錢都沒有。我太高傲了,不願意央求他。要他的錢,就得依他的條件;要是接受那些條件,我簡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已有七十萬財產,怎麼會讓他剝削到這步田地?為了高傲,為了氣憤。剛結婚的時候,我們那麼年輕那麼天真!向丈夫討錢的話,說出來仿佛要撕破嘴巴。我始終不敢出口,只能花著我的積蓄和可憐的父親給我的錢;後來我只能借債。結婚對我是最可怕的騙局,我沒法踢你說;只消告訴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紐沁根各有各的屋於,我竟會跳樓。為了首飾,為了滿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債,(可憐的父親把我們寵慣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要對丈夫說出來的時候,我真是受難,可是我終於進足勇氣說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財產嗎?紐沁根卻大生其氣,說我要使他傾家蕩產了,一大串的混帳話,我聽了恨不得鑽入地下。當然,他得了我的陪嫁,臨了不能不替我還債;可是從此以後把我的零用限了一個數目,我為了求個太平也就答應了。從那時起,我滿足了那個男人的虛榮心,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即使我被他騙了,我還得說句公道話,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終於狠心的把我丟了!男人給過一個遭難的女子大把的金錢,永遠不應該拋棄她!應當永遠愛她!你只有二十一歲,高尚,純潔,你或許要問:一個女人怎麼能接受一個男人的錢呢?唉,天哪!同一個使我們幸福的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嗎?把自己整個的給了人,還會顧慮這整個中間的一小部分嗎?只有感情消滅之後,金錢才成為問題。兩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嗎?自以為有人疼愛的時候,淮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們發誓說你們的愛是永久的,幹麼再在金錢上分得那麼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樣的難受,紐沁根斬釘截鐵的拒絕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得送這樣一筆數目給他的情婦,一個歌劇院的歌女。我想自殺,轉過最瘋狂的念頭。有時我竟羡慕一個女傭人,羡慕我的老媽子。找父親去嗎?發瘋!、阿娜斯大齊和我已經把他榨幹了;可憐的父親,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把自己出賣都願意。現在我只能使他幹急一陣。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時,我痛苦得糊裡糊塗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對你作這番解釋,我簡直瘋了,才會教你去做那樣的事。剛才你走了以後,我真想走下車子逃……  逃哪兒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婦女半數就是過的這種生活:表面上窮奢極侈,暗裡心事擔得要死。我認得一般可憐蟲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鋪子開花帳,有的不得不偷盜丈夫;有些丈夫以為兩千法郎的開司搞只值五百,有的以為五百法郎的開司棉值到兩千。還有一般可憐的婦女教兒女挨餓,好嫂括些零錢做件衣衫。我可從沒幹過這些下流的騙局。這次是我最後一次的苦難了。有些女人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賣給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很可以教紐沁根在我身上堆滿黃金,可是我寧願伏在一個我敬重的男人懷裡痛哭。啊!今晚上特·瑪賽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錢廝養的女人了。」  

  她雙手捧著臉,不讓歐也納看見她哭。他卻拿掉她的手,細細瞧著她,覺得她莊嚴極了。  

  她說:「把金錢和愛情混在一塊兒,不是醜惡極了嗎?你不會愛我的了。」  

  使女人顯得多麼偉大的好心,現在的社會組織逼她們犯的過失,兩者交錯之下,使歐也納心都亂了。他一邊用好話安慰她,一邊暗暗讚歎這個美麗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號竟會那麼天真那麼冒失。  

  她說:「你將來不會拿這個來要挾我吧?你得答應我。」

  「噯,太太,我不是這等人。」  

  她又感激又溫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復了自由,快樂。過去我老受著威脅。從此我要生活樸素,不亂花錢了。你一定喜歡我這麼辦是不是?這一部分你留著,」她自己只拿六張鈔票。「我還欠你三千法郎,因為我覺得要跟你平分才對。」  

  歐也納象小姑娘一樣再三推辭。男爵夫人說:「你要不肯做我的同黨,我就把你當做敵人,」他只得收下,說道:「好,那麼我留著以防不測吧。」  

  「噢!我就怕聽這句話,」她臉色發自的說。「你要瞧得超我,千萬別再上賭場。我的天!由我來教壞你!那我要難受死哩。」  

  他們回到家裡。苦難與著華的對比,大學生看了頭腦昏昏沉沉,伏脫冷那些可怕的話又在耳朵裡響起來了。  

  男爵夫人走進臥室,指著壁爐旁邊一張長靠椅說:「你坐一會兒,我要寫一封極難措辭的信。你替我出點兒主意吧。」  

  「乾脆不用寫。把鈔票裝入信封,寫上地址,派你老媽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個寶貝。這便叫做有教養!這是十足地道的鮑賽昂作風,」她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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