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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見世面(9)


  「他著作裡有一段,說倘使身在巴黎,能夠單憑一念之力,在中國殺掉一個年老的滿大人①,因此發財;讀者打算怎麼辦?你可記得?」  

  「記得。」

  「那麼你怎麼辦?」

  「噢!滿大人我已經殺了好幾打了。」  

  「說正經話,如果真有這樣的事,只消你點點頭就行,你幹不於?」  

  「那滿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呢,老也罷,少也罷,癆病也罷,健康也罷,我嗎,嚇!我不幹。」  

  「你是個好人,皮安訓。不過要是你愛上一個女人,愛得你肯把靈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錢,有很多的錢,供給她衣著,車馬,滿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那你怎麼辦?」  

  「噯,你拿走了我的理性,還要我用理性來思想!」  

  「皮安訓,我瘋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兩個妹子,又美又純潔的天使,我要她們幸福。從今起五年之間,哪兒去弄二十萬法郎給她們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關口非大手大腳賭一下不可,不能為了混口苦飯吃而蹬路了幸福。」  

  「每個人踏進社會的時候都遇到這種問題。而你想快刀斬亂麻,馬上成功。朋友,要這樣於,除非有亞歷山大那樣的雄才大略,要不然你會坐牢。我麼,我情願將來在內地過乎凡的生活,老老實實接替父親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裡,跟在最大的大環境裡,感情同樣可以得到滿足。拿破崙吃不了兩頓晚飯,他的情婦也不能比加波桑醫院的實習醫生多幾個。咱們的幸福,朋友,離不了咱們的肉體;幸福的代價每年一百萬也罷,兩千法郎也罷,實際的感覺總是那麼回事。所以我不想要那個中國人的性命。」  

  「謝謝你,皮安訓,我聽了你的話怪舒服。咱們永遠是好朋友。」  

  「喂,」醫學生說,「我剛才在植物園上完居維哀②的課出來,看見米旭諾和波阿萊坐在一張凳上,同一個男人談話。去年國會附近鬧事的時候,我見過那傢伙,很象一個暗探,冒充靠利息過活的布爾喬亞。你把米旭諾和波阿萊研究一下吧,以後我再告訴你為什麼。再見,我要去上四點鐘的課了。」  

  歐也納回到公寓,高老頭正等著他。

  「你瞧,」那老人說,「她有信給你。你看她那一筆字多好!」

  歐也納拆開信來。  

  「先生,家嚴說你喜歡意大利音樂,如果你肯賞光駕臨我的包廂,

  我將非常欣幸。星期六我們可以聽到福杜和班萊葛裡尼③,相信你不  

  會拒絕的。特·紐沁根先生和我,一致請你到舍間來用便飯。倘蒙俯

  允,他將大為高興,因為他可以擺脫丈夫的苦投,不必再陪我上戲院  

  了。毋須賜複,但候光臨,並請接受我的敬意。 D.N.」

  歐也納念完了信,老人說:「給我瞧瞧。」他嗅了嗅信紙又道:  「你一定去的,是不是?嗯,好香!那是她手指碰過的啊!」  

  歐也納私下想:「照理女人不會這樣進攻男人的。她大概想利用我來挽回特。瑪賽,心中有了怨恨才會做出這種事來。」  

  「喂,你想什麼呀?」高老頭問。  

  歐也納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虛榮簡直象發狂一樣,為了踏進聖·日耳曼區閥閱世家的大門,一個銀行家的太太作什麼犧牲都肯。那時的風氣,能出入聖·日耳曼區貴族社會的婦女,被認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個社會的人叫做小王官的太太們,領袖群倫的便是特·鮑賽昂太大,特·朗日公爵夫人,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唐打區的婦女想擠進那個群屋照耀的高等社會的狂熱,只有拉斯蒂涅一個人不曾得知。但他對但斐納所存的戒心,對他不無好處,因為他能保持冷靜,能夠向人家提出條件而不至於接受人家的條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歐也納回答高老頭。  

  因此他是存著好奇心去看紐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他不起,他反而要為了熱情衝動而去了。雖然如此,他還是心焦得很,巴不得明天出發的時間快點兒來到。青年人初次弄手段也許和初戀一樣甜蜜。勝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悅不盡,這種喜悅男人並不承認,可是的確造成某些婦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難於成功同樣能刺激人的欲望。兩者都是引起或者培養男子的熱情的。愛情世界也就是分成這兩大陣地。也許這個分野是氣質促成的,因為氣質支配著人與人的關係。憂鬱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離的賣弄風情來提神;而神經質或多血質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久了,說不定會掉頭不顧。換句話說,哀歌主要是淋巴質的表現,正如頌歌是膽質的表現。④  

  歐也納一邊裝扮,一邊體味那些小小的樂趣,青年們怕人取笑,一般都不敢提到這種得意,可是虛榮心特別感到滿足。他梳頭發的時候,想到一個漂亮女子的目光會在他漆黑的頭髮卷中打轉。他做出許多怪模怪樣,活象一個更衣去赴跳舞會的小姑娘。他解開上衣,沾沾自喜的瞧著自己的細腰身,心上想:「當然,不如我的還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馬正圍著桌於吃飯,他下樓了,喜洋洋的受到眾人喝彩。看見一個人穿扮齊整而大驚小怪,也是包飯公寓的一種風氣。有人穿一套新衣,每個人就得開聲曰。  

  「得,得,得,得,」皮安訓把舌頭抵著上額作響,好似催馬俠走一般。

  「嚇!好一個王孫公子的派頭!」伏蓋太太道。  

  「先生是去會情人吧?」米旭諾小姐表示意見。

  「怪樣子!」畫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說。  

  「先生有太太了?」被阿萊問。  

  「櫃于裡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碼,四十法郎為止,新式花樣,不怕沖洗,上好質地,半絲線,半棉料,半羊毛,包醫牙痛,包治王家學會欽定的疑難雜症!對小娃娃尤其好,頭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別靈驗,」伏脫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江湖賣藝的腔調叫著。「這件妙物要多少錢看一看呀?兩個銅子嗎?不,完全免費。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全歐洲的國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來吧!向前走,買票房在前面,喂,奏樂,勃龍,啦,啦,脫冷,啦,啦,蓬!蓬!喂,吹小笛子的,你把音歐走了,等我來揍你!」  

  「天哪!這個人多好玩,」伏蓋太太對古的太太說,「有他在一塊兒永遠不覺得無聊。」  

  正在大家說笑打諢的時候,歐也納發覺泰伊番小姐偷偷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

  西爾維道:「車來了。」  

  皮安訓問:「他上哪兒吃飯呀?」

  「特·紐沁根男爵夫人家裡。」

  「高裡奧先生的女兒府上,」大學生補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轉向老麵條商,老麵條商不勝豔羨的瞧著歐也納。  

  拉斯蒂涅到了聖·拉查街。一座輕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銀行家住宅,單薄的廊校,毫無氣派的回廊,就是巴黎的所謂漂亮。不借工本的講究,人造雲石的裝飾,五彩雲石鑲嵌的樓梯台。小客廳掛滿意大利油畫,裝飾象咖啡館。男爵夫人愁容滿面而勉強掩飾的神氣不是假裝的,歐也納看了大為關心。他自以為一到就能叫一個女人快樂,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這番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說道:  

  「太太,我沒有資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攪你,請你老實說。」

  「哦!你別定。你一走就剩我一個人在家了。紐沁根在外  邊應酬,我不願意孤零零的呆在這兒。我悶得慌,需要散散心才好。」

  「有什麼事呢?」

  她道:「絕對不能告訴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參加你的秘密。」  

  「或許……」她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婦之間的爭吵應當深深的埋在心裡。前天我不是跟你提過嗎?我一點不快活。黃金的枷鎖是最重的。」  

  一個女人在一個青年面前說她苦惱,而如果這青年聰明伶俐,服裝齊整,袋裡有著一千五百法郎鬧錢的話,他就會象歐也納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歐也納回答:「你又美又年輕,又有錢又有愛情,還要什麼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著臉搖搖頭。「等會我們一塊兒吃飯,就是我們兩個。吃過飯去聽最美的音樂。」她站超身子,抖了抖自開司棉的衣衫,繡著富麗的波斯圖案,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可愛極了,我要你整個兒屬￿我呢。」  

  「那你倒稠了,」她苦笑道。「這兒你一點看不出苦難;可是儘管有這樣的外表,我苦悶到極點,整夜睡不著覺,我要變得難看了。」  



  ① 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人通常把中國的大富稱為「滿大人」,因為那時是滿清皇朝。  
  ②居維哀(1769一1832),著名博物學者。從十八世紀末期起,巴黎的「植物園」亦稱「博物館」,設有生物,化學,植物學等等的自然科學講座及實驗  
  ③前者為文高音,後者為男低音,都是當時有名的歐唱家。  
  ④琳巴質指纖弱萎靡的氣質;膽質指抑鬱易忽的氣質,這是西洋老源醫學的一種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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