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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見世面(7)


  「先生,」銀行家太太說,「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們就能成為老朋友了。」  

  「你說的友誼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遠不願意做你的朋友。」  

  初出茅廬的人這套印版式的話,女人聽了總很舒服,喉有冷靜的頭腦才會覺得這話空洞貧乏。一個青年人的舉動,音調,目光,使那些廢話變得有聲有色。特·紐沁根太太覺得拉斯蒂涅風流瀟灑。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樣,沒法回答大學生那些單刀直入的話,扯到旁購事情上去了。  

  「是的,妹姊對可憐的父親很不好。他卻是象上帝一樣的疼我們。特·紐沁根先生只許我在白天接待父親,我沒有法兒才讓步的。可是我為此難過了多少時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時虐待之外,這種霸道也是破壞我們夫婦生活的一個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實際卻是最痛苦的。我對你說這些話,你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你認識我父親,不能算外人了。」  

  「噢!」歐也納回答,「象我這樣願意把身心一齊捧給你的人,你永遠不會碰到第二個。你不是要求幸福麼?」他用那種直扣心弦的聲音說。「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愛,有人疼;有一個知己可以訴說心中的欲望,夢想,悲哀,喜悅;把自己的心,把可愛的缺點和美妙的優點一齊顯露出來,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麼請相信我,這顆赤誠鮑心只能在一個年輕的男子身上找到,因為他有無窮的幻想,只消你有一點兒暗示,他便為你赴湯蹈火;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為你便是他整個的世界。我啊,請不要笑我幼稚,我剛從偏僻的內地來,不懂世故,只認識一般心靈優美的人;我沒有想到什麼愛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做心腹;從她那兒我才體會到熱情的寶貴;既然沒有一個女人好讓我獻身,我就象希呂彭①一樣愛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剛才進來一看見你,便象觸電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經想了好久!可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的美。特·鮑賽昂太太叫我別盡瞧著你,她可不知道你美麗的紅唇,潔白的皮色,溫柔的眼睛,叫人沒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對你說了許多瘋話,可是請你讓我說吧。」  

  ① 十八世紀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人物,年少風流,善於鍾情。  

  女人最喜歡這些絮絮四四的甜言蜜語,連最古板的婦女也會聽進去,即使她們不應該回答。這麼一開場,拉斯蒂涅又放低聲音,說了一大堆體己話;特·紐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勵他。她不時對特·邊拉蒂沃納公主包廂裡的特·瑪賽膘上一眼。拉斯蒂涅陪著特·紐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來找她回去的時候。  

  「太太,」歐也納說,「在特·加里裡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之前,我希望能夠去拜訪你。」  

  「既然內人請了你,她一定歡迎你的,」特·紐沁根男爵說。一看這個臃腫的亞爾薩斯人的大圓臉,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奸巨猾。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來預備和阿瞿達一同走了。歐也納一邊過去作別,一邊想:「事情進行得不錯;我對她說『你能不能愛我?』她並不怎麼吃驚。韁繩已經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瑪賽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決裂的信。歐也納誤會了這意思,以為自己得手了,滿心歡喜,陷於爵夫人走到戲院外邊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兒等本  

  歐也納走後,阿瞿達對於爵夫人笑著說:「你的表弟簡直換了一個人。他要衝進銀行去了。看他象鰻魚一般靈活,我相信他會抖起來的。也只有你會教他挑中一個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鮑賽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還愛不愛丟掉她的那一個。」  

  歐也納從意大利劇院走回聖·日內維新衡,一路打著如意算盤。他剛才發現特·雷斯多太太注意他,不營他在於爵夫人的包廂裡,還是在特·紐沁根太太包廂裡,他料定從此那位伯爵夫人不會再把他擋駕了。他也預算一定能夠討元帥夫人喜歡,這樣他在巴黎高等社會的中心就有了四個大戶人家好來往。他已經懂得,雖然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在這個複雜的名利場中,必須抓住一個機紐,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機器;而他自問的確有數輪子擱淺的力量。「倘若特·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我會教她怎樣控制她的丈夫。那傢伙是做銀錢生意的,可以幫我一下於發一筆大財。」這些念頭,他並沒想得這樣露骨,他還不夠老練,不能把局勢看清,估計,細綱的籌劃;他的主意只象輕雲一般在天空飄蕩,雖沒有優脫冷的計劃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增鍋內熔化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純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從這一類的交易開始,終於廉恥蕩然,而今日社會上也相習成風,恬不為怪。方正清白,意志堅強,嫉惡如仇,認為稍出常規便是罪大惡極的人物,在現代比任何時代都寥落了。過去有兩部傑作代表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裡哀的,阿賽斯德,一是比較晚近的華爾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許性質相反的作品,把一個上流人物,一個野心家如何抹煞良心,走邪路,裝了偽君子面達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寫下來,會一樣的美,一樣的動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已經對紐沁根太太著了迷,覺得她身段窈窕,象燕子一樣輕巧。令人心醉的眼睛,仿佛看得見血管而象絲織品一樣細膩的皮膚,迷人的聲音,金黃的頭髮,他都一一回想起來;也許他走路的時候全身的血活動了,使腦海中的形象格外富於誘惑性。他粗手粗腳的敲著高老頭的房門,喊:  

  「喂,鄰居,我見過但斐納太大了。」

  「在哪兒?」

  「意大利劇院。」  

  「她玩得怎麼樣?請進來喔。」老人沒穿好衣服就起來開了門,趕緊睡下。

  「跟我說呀,她怎麼樣?」他緊跟著問。  

  歐也納還是第一次走進高老頭的屋子。欣賞過女兒的裝束,再看到父親住的醜地方,他不由得做了個出驚的姿勢。窗上沒有簾子,糊壁紙好幾處受了潮氣而脫落,捲縮,露出煤煙熏黃的石灰。老頭兒躺在破床上,只有一條薄被,壓腳的棉花毯是用伏蓋太太的舊衣衫縫的。地磚潮濕,全是灰。窗子對面,一日舊紅木櫃子,帶一點兒鼓形,銅拉手是蔓藤和花葉糾結在一處的形狀;一個木板面子的洗臉架,放著臉盆和水壺,旁邊是全套剃鬍子用具。壁角放著幾雙鞋;床頭小兒,底下沒有門,面上沒有雲石;壁爐沒有生過火的痕跡,旁邊擺一張胡桃水方桌,高老頭毀掉鍍金盤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橫擋。一日破書櫃上放著高老頭的帽子。這套破爛家具還包括兩把椅子,一張草墊陷下去的大靠椅。紅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條破布吊在天花板上。便是最窮的掮容住的閣樓,家具也比高老頭在伏蓋家用的好一些。你看到這間屋子會身上發冷,胸口發閥;象監獄裡陰慘慘的牢房。幸而高老頭沒有留意歐也納把蠟燭放在床幾上時的表情。他翻了個身,把被窩一直蓋到下巴額兒。  

  「哎,你說,兩妹妹你喜歡哪一個?」

  「我喜歡但斐納太太,」大學生回答,「因為她對你更孝順。」  

  聽了這句充滿感情的話,老人從床上伸出胳膊,握著歐也納的手,很感動的說:

  「多謝多謝,她對你說我什麼來著?」  

  大學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背了一遍,道染一番,老頭兒好象聽著上帝的聖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愛我啊。可是別相信她說阿娜斯大齊的話,姊妹倆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麼?這更加證明她們的孝心。娜齊也很愛我,我知道的。父親對兒女,就跟上帝對咱們一樣。他會鑽到孩子們的心底裡去,看他們存心怎麼樣。她們兩人心地一樣好。噢!要再有兩個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嗎?世界上沒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們一起,只要聽到她們的聲音,知道她們在那兒,看到她們走進走出;象從前在我身邊一樣,那我簡直樂死了。她們穿得漂亮嗎?」  

  「漂亮。可是,高裡奧先生,既然你女兒都嫁得這麼闊,你怎麼還住在這樣一個貧民窟裡?」  

  「嘿,」他裝做滿不在乎的神氣說,「我住得再好有什麼相干?這些事情我竟說不上來;我不能接連說兩句有頭有尾的話。總而言之,一切都在這兒,」他拍了拍心窩。「我麼,我的生活都在兩個女兒身上。只要她們能玩兒,快快活活,穿得好,住得好;我穿什麼衣服,睡什麼地方,有什麼相干?反正她們暖和了,我就不覺得冷;她們笑了,我就不會心煩;只有她們傷心了我才傷心。你有朝一日做了父親,聽見孩子們嘁嘁喳喳,你心裡就會想:『這是從我身上出來的!』你覺得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的精華,——不是麼!甚至你覺得跟她們的皮肉連在一塊兒,她們走路,你自己也在動作。無論哪兒都有她們的聲音在答應我。她們眼神有點兒不快活,我的血就凍了。你終有一天知道,為了她們的快樂而快樂,比你自己快樂更快樂。我不能向你解釋這個,只能說心裡有那麼一般勁,教你渾身舒暢。總之,我一個人過著三個人的生活。我再告訴你一件古怪事兒好不好?我做了父親,才懂得上帝。他無處不在,既然世界是從他來的。先生,我對女兒便是這樣的無處不在。不過我愛我的女兒,還勝過上帝愛人類;因為人不象上帝一樣的美,我的女兒卻比我美得多。我跟她們永遠心貼著的,所以我早就預感到,你今晚會碰到她們。天哪!要是有個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納快活,把真正的愛情繪她,那我可以替那個男人擦靴子,跑腿。我從她老媽子那裡知道,特·瑪賽那小於是條惡狗,我有時真想扭斷他的脖子。哼,他競不知道愛一個無價之寶的女人,夜葷般的聲音,生得象天仙一樣!只怪她沒有眼睛,嫁了個亞爾薩斯死胖子。姊妹倆都要俊俏溫柔的後生才配得上;可是她們的丈夫都是她們良己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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