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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見世面(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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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錢袋望桌上一扔,坐下來胡思亂想。 「忠於德行,就是做一個偉大的殉道者!喝!個個人相信德行,可是誰是有德行的?民眾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兒?我的青春還象明淨無雲的藍天,可是巴望富貴,不就是決定扯謊,屈膝,在地下爬,逢迎歐拍,處處作假嗎?不就是甘心情願聽那般扯過謊,屈過膝,在地下爬過的人使喚嗎?要加入他們的幫口,先得侍候他們。呸!那不行。我要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用功,日以繼夜的用功,憑勞力來掙我的財產。這是求富貴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問心無愧的上床。自璧無理,象百合一樣的純潔,將來回顧一生的時候,豈不挺美?我跟人生,還象一個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樣新鮮。伏脫冷卻教我看到婚後十年的情景。該死!我越想越糊塗了。還是甚麼都不去想,聽憑我的感情指導陽。」 胖子西爾維的聲音趕走了歐也納的幻想,她報告說裁縫來了。他拿了兩口錢袋站在裁縫前面,覺得這個場面倒也不討厭。試過夜禮服;又試一下白天穿的新裝,他馬上變了一個人。 他心上想:「還怕比不上特·脫拉伊?還不是一樣的紳士氣派?」 」先生,」高老頭走進歐也納的屋子說,「你可是問我特·紐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應酬嗎?」 「是啊。」 「下星期一,她要參加特·加里裡阿諾元帥的跳舞會。要是你能夠去,請你回來告訴我,她們姊妹倆是不是玩得痛快,穿些什麼衣衫,總之,你要樣樣說給我聽。」 「你怎麼知道的?」歐也納讓他坐在火爐旁邊問他。 「她的老媽子告訴我的。從丹蘭士和公斯當斯①那邊,我打聽出她們的一舉一動。」他象一個年輕的情人因為探明了情婦的行蹤,對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們了,你!」他的豔羨與痛苦都天真的表現了出來。 「還不知道呢,」歐也納回答。「我要去見特·鮑賽昂太太,問她能不能把我介紹給元帥夫人。」 歐也納想到以後能夠穿著新裝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中歡喜。倫理學家所謂人心的深淵,無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不知不覺只顧自己利益的念頭。那些突然的變化,來一套仁義道德的高調,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們求快樂的願望的。眼看自己穿扮齊整,手套靴子樣樣合格之後,拉斯蒂涅又忘』 了敦品勵學朗決心。青年人陷於不義的時候,不敢對良心的鏡子照一照;成年人卻不怕正視;人生兩個階段的不同完全在於這一點。 幾天以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對鄰居成了好朋友。他們心照 不宣的友誼,伏脫冷和大學生的不投機,其實都出於同樣的心理。將來倘有什麼大膽的哲學家,想肯定我們的感情對物質世界的影響,一定能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中找到不少確實的例子,證明感情並不是抽象的。譬如說,看相的人推測一個人的性格,決不能一望面知,象狗知道一個陌生人對它的愛憎那麼俠。有些無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始終掛在每個人的嘴邊。受到人家的愛,我們是感覺到的。感情在無論什麼東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跡,並且能穿越空間。一封信代表一顆靈魂,等於口語的忠實的回聲,所以敏感納人把信當做愛情的至寶。高老頭的盲目的感情,已經把他象狗一樣的本能發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體會大學生對他的同情,欽佩和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誼還沒有到推心置腹的階段。歐也納以前固然表示要見特·紐沁根太太,卻並不想托老人介紹,而僅僅希望高裡奧漏出一點兒口風給他利用。高老頭也直到歐也納訪問了阿娜斯大齊和特·鮑賽昂太太回來,當眾說了那番話,才和歐也納提起女兒。他說: 「親愛的先生,你怎麼能以為說出了我的名字,特·雷斯多太大使生你的氣呢?兩個女兒都很孝順,我是個幸福的父親。只是兩個女婿對我不好。我不願意為了跟女婿不和,教兩個好孩子傷心;我寧可暗地裡看她們。這種偷偷 摸摸鮑快樂,不是那些隨時可以看到女兒的父親所能瞭解的。我不能那麼辦,你懂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氣,先問過老媽子女兒是否出門,我上天野大道去等。車子來的時候,我的心跳起來;看她們穿扮那麼漂亮,我多高興。她們順便對我笑一笑,噢!那就象天上照下一道美麗的陽光,把世界鍍了金。我呆在那兒,她們還要回來呢。是呀,我又看見她們了』!呼吸過新鮮空氣,臉蛋兒紅紅的。周圍的人說:『哦!多漂亮的女人!』我聽了多開心。那不是我的親骨血嗎?我喜歡替她們拉車的馬,我願意做她們膝上的小狗。她們快樂,我才覺得活得有意思。備有各的愛的方式,我那種愛又不妨礙淮,於麼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辦法。晚上去看女兒出門上跳舞會,難道犯法嗎?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經走了』,那我才傷心死呢!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點,才看到兩天沒有見面的娜齊。我快活得幾乎暈過去!我求你,以後提到我,一定得說我女兒孝順。她們要送我各式各樣的禮物,我把她們攔住了,我說:『不用破費呀!我要那些禮物幹什麼?我一樣都不缺少。』真的,親愛的先生,我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個臭皮囊罷了,只是一顆心老跟著女兒。」 那時歐也納想出門先上蒂勒黎公園遛遛,然後到了時間去拜訪特·鮑賽昂太太。高老頭停了一忽又說:「將來你見過了特·紐沁根太太,告訴我你在兩個之中更喜歡哪一個。」 這次的散步是歐也納一生的關鍵。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他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體面,那麼風雅!一看到自己成為路人讚美的目標,立刻忘了被他羅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心的指摘。他看見頭上飛過那個極象天使的魔鬼,五色翅膀的撤旦,一路撤著紅寶石,把黃金的箭射在宮殿前面,把女人們穿得大紅大紫,把簡陋的王座蒙上惡俗的光彩;他聽著那個虛榮的魔鬼嘮叨,把虛幻的光彩認為權勢的象徵。伏脫冷的議論儘管那樣的玩世不恭,已經深深的種在他心頭,好比處女的記憶中有個媒婆的影子,對她說過:「黃金和愛情,滔滔不盡!」 懶洋洋的溜達到五點左右,歐也納去見特·鮑賽昂太太,不料碰了個釘子,青年人無法抵抗的那種釘子。至此為止,他覺得于爵夫人非常客氣,非常殷勤;那是貴族教育的表現,不一定有什麼真情實意的。他一進門,特。鮑賽昂太太便做了『個不高興的姿勢,冷冷的說: 「特·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這個時候!我忙得很……」 對於一個能察畝現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經很快的學會了這一套,這句話,這個姿勢,這副眼光,這種音調,源源本本說明了貴族階級的特性和習慣;他在絲絨手套下面瞧見了銑掌,在儀態萬方之下瞧見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發現了木料。總之他所見了從王上到末等貴族一貫的口氣:我是王。以前歐也納把她的話過於當真,過於相信她的心胸寬大。不幸的人只道恩人與受恩的人是盟友,以為一切偉大的心靈完全乎等。殊不知使恩人與受恩曲人同心一體的那種慈悲,是跟真正的愛情同樣絕無僅有,同樣不受瞭解的天國的熱情。兩者都是優美的心靈慷慨豪爽的表現。拉斯蒂涅一心想踏進特·加里裡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氣。 「太太,」他聲音顫危危的說,「沒有要緊事兒,我也不敢來驚動你,你包涵點兒吧,我回頭再來。」 「行,那麼你來吃飯吧。」她對剛才的嚴厲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這位太太的好心的確不下於她的高貴。 雖則突然之間的轉園使歐也納很感動,他臨走仍不免有番感慨:「爬就是了,什麼都得忍受。連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刹那間也會忘掉友誼的諾言,把你當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還用說嗎?各人自掃門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錯,她的家不是鋪子,我不該有求於她。真得像伏脫冷所說的,象一顆炮彈似的轟進去!」 不久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飯的快樂,大學生的牢騷也就沒有了。就是這樣,好似命中註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瑣瑣碎碎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脫冷所說的,在戰場上為了不被人殺而不得不殺人,為了不受人騙而不得不騙人,把感情與良心統統丟開,戴上假面具,冷酷無情的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去獵取富貴。 ①丹蘭士是特·紐沁根太太的文傭人,公斯當斯是特·雷斯多太太的女傭人。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發見她滿面春風,又是向來的態度了。兩人走進飯廳,於爵早已等在那兒。大家知道,王政時代是飲食最奢侈的時代。特·鮑賽昂先生什麼都玩膩了,除了講究吃賜以外,再沒有旁的嗜好;他在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爵①是同道。他飯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內容並重的。歐也納還是第一道在世代管纓之家用餐,沒有見識過這等場面。舞會結束時的宵夜餐在帝政時代非常時行,軍人們非飽餐一頓,養足精神,應付不了國內國外的鬥爭。當時的風氣把這種宵夜餐取消了。歐也納過去只參加過舞會。幸虧他態度持重,——將來他在這一點上很出名的,而那時已經開始有些氣度,——並沒顯得大驚小怪。可是眼見鏤刻精工的銀器,席面上那些說不盡的講究,第一次領教到毫無聲響的侍應,一個富於想像的人怎麼能不羡慕無時無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厭棄他早上所想的那種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覺得厭惡之極,發誓正月裡非搬家不可:一則換一所乾淨的屋子,一則躲開伏脫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脅。頭腦清楚的人真要問,巴黎既有成千成萬,有聲無聲曲傷風敗俗之事,怎麼國家會如此糊塗,把學校放在這個城裡,讓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麼美麗的婦女還會受到尊重?怎麼兌換商堆在鋪面上的黃金不至於從木鐘②裡不翼面飛?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來看,那些耐心的饑荒病者拼命壓止饞癆的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窮苦的大學生跟巴黎的鬥爭,好好描寫下來,便是現代文明最悲壯的題材。 特·鮑賽昂太太瞅著歐也納逗他說話,他卻始終不肯在於爵面前開一聲口。 「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劇院去嗎?」子爵夫人問她的丈夫。 「能夠奉陪在我當然是樁快樂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帶點兒俏皮,歐也納根本沒有發覺。「可惜我要到多藝劇院去會朋友。」 「他的情婦囉,」她心裡想。 「阿瞿達今晚不來陪你嗎?」子爵問。 「不,」她回答的神氣不太高興。 ①台斯加公爵生於一七四七;一七七四年為宮中掌膳大臣。路易十八復辟後,仍任原職,以善於烹調著名。相傳某次與王共同進膳後以不消化病卒。路易十八聞訊,自溺「胃力比那個可憐的台斯加強多了」。 ②木鐘為當時兌換商堆放金額之器物,有如吾國舊時之錢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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