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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見世面(3)


  「哦!放心,伏蓋媽媽,」伏脫冷回答。「你別慌,我們到靶子場去就是了。」說罷他追上拉斯蒂涅,親熱的抓了他的手臂:  

  「等會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連五顆子彈打在黑桃A①的中心,你不至於洩氣吧?我看你有點生氣了,那你可要糊裡糊塗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歐也納說。  

  「別惹我,」伏脫冷道。「今兒天氣不冷,來這兒坐吧,」他指著幾隻綠漆的凳子。「行,這兒不會有人聽見了。我要跟你談談。你是一個好小子,我不願意傷了你。咱家鬼——(嚇!該死!)咱家伏脫冷可以賭咒,我真喜歡你。為什麼?我會告訴你的。現在只要你知道,我把你認識得清清楚楚,好象你是我生的一般。我可以給你證明。哎,把袋子放在這兒吧,」他指著圓桌說。  

  技斯蒂涅把錢袋放在桌上,他不懂這傢伙本來說要打死他,怎麼又忽然裝做他的保護人。  

  「你很想知道我是誰,千過什麼事,現在又幹些什麼。你太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話長呢。我倒過媚。你先聽著,等會再回答。我過去的身世,倒過黴三個字兒就可以說完了。我是誰?伏腸冷。做些什麼?做我愛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嗎?只要對我好的或是我覺得投機的人,我對他們和氣得很。這種人可以百無禁忌,儘管在我小腿上踢幾腳,我也不會說一聲哼,當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煩的人,或是我覺得不對勁的,我會凶得象魔鬼。還得告訴你,我把殺人當作——呸——這樣的玩藝兒!」說著他唾了一道口水,「不過我的殺人殺的很得體,倘使非殺不可的話。我是你們所說的藝術家。別小看我,我念過貝凡紐多·徹裡尼②的《回憶錄》,還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個會作樂的好漢,我跟他學會了模仿天意,所謂天意,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亂殺一陣。我也學會了到處愛美。你說:單槍匹馬跟所有的人作對,把他們一齊打倒,不是挺美嗎?對你們這個亂七八糟的社會組織,我仔細想過。告訴你,孩子,決鬥是小娃娃的玩藝兒,簡直胡鬧。兩個人中間有一個多餘的時候,只有傻瓜才會聽憑偶然去決定。決鬥嗎?就象猜銅板!呃!我一口氣在黑桃A的中心打進五顆子彈,一穎釘著一顆,還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這些小本領,總以為打中個把人是沒問題的了。唉!哪知我隔開二十步打一個人竟沒有中。對面那混蛋,一輩子沒有拿過手槍,可是你瞧!」他說著解開背心,露出象熊背一樣多毛的胸脯,生著一簇教人又噁心又害怕的黃毛,「那乳臭末幹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燒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乳房的一個窟窿上。「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象你這個年紀,二十一歲。我還相信一些東西,譬如說,相信一個女人的愛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葷八素的荒唐事兒。我們交起手來,你可能把我打死。假定我躺在地下了,你怎麼辦?得逃走囉,上瑞士去,白吃爸爸的,而爸爸也沒有幾文。你現在的情 形,讓我來點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為我有生活經驗,知道只有『兩條路好走:不是糊裡糊塗的服從,就是反抗。我,還用說嗎?我對什麼都不服從。照你現在這個派頭,你知道你需要什麼,一百萬家財,而且要快;不然的話,你儘管胡思亂想,一切都是水中撈月,白費!這一百萬,我來繪你吧。」他停了一下,望著歐也納。「啊!啊!現在你對伏脫冷老頭的神氣好一些了。一聽我那句話,你就象小姑娘聽見人家說了聲:晚上見,便理理毛,舐舐嘴唇,有如蠍過牛奶的貓眯。這才對啦。來,來,咱們合作吧。先算算你那筆賬,小朋友。家鄉,咱們有爸爸,媽媽,祖姑母,兩個妹妹(一個十八一個十七),兩個兄弟(一個十五一個十歲),這是咱們的花名冊。祖姑母管教兩個妹妹,神甫教兩個兄弟拉丁文。家裡總是多喝栗子湯,少暗自麵包;爸爸非常愛措他的褲子,媽媽難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們能將就便將就了。我什麼都知道,我住過南方。要是家裡每年給你一千二,田裡的收入統共只有三千,那麼你們的情形』就是這樣。咱們有一個廚娘,一個當差,面子總要顧到,爸爸還是男爵呢。至於咱們自己,咱們有野心,有鮑賽昂家撐腰,咱們擠著兩條腿走去,心裡想發財,袋裡空空如也;嘴裡吃著伏蓋媽媽的起碼飯菜,心裡愛著聖·日耳曼區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廈!我不責備你的欲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個個人有的。你去問問娘兒們,她們追求的是怎麼樣的男人,還不是野心家?野心家比旁的男子腰粗臂胖,血中銑質更多,心也更熱;女人強壯的時候真快樂,真好看,所以在男人中專挑有力氣的愛,便是給他壓壞 也甘心。我一項一項舉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問題。問題是這樣:咱們肚子餓得象狼,牙齒又尖又快,怎麼辦才能弄到大魚大肉?第一要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學不到什麼;可是這一關非過不可。好,就算過了關,咱們去當律師,預備將來在重罪法庭當一個庭長,把一些英雄好漢,肩膀上刺了  T.F.③打發出去,好讓財主們太太平平的睡覺。這可不是味兒,而且時間很長。先得在巴黎愁眉苦臉的熬兩年,對咱們饞涎欲滴的美果只許看,不許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人呢。倘若你面無血色,性格軟綿綿的象條蟲,那還不成問題;不幸咱們的血象獅子的一樣滾燙,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鬧二十次。這樣你就受罪啦,受好天爺地獄裡最凶的刑罰啦『就算你安分守己,只喝牛奶,做些哀傷的待;可是熬盡了千辛萬苦,憋著一肚子怨氣之後,你總得,不管你怎樣的胸襟高曠,先要在一個混蛋手下當代理檢察,在什麼破落的小城裡,政府丟給你一千法郎薪水,好象把殘羹冷飯扔給一條肉鋪裡的狗。你的職司是釘在小偷背後狂吠,替有錢的人辯護,把有心肝的送上斷頭臺。你非這樣不可!要沒有靠山,你就在內地法院裡發黴。到三十歲,你可以當一名年捧一千二的推事,倘若捧住飯碗的話。熬到四十歲,娶一個磨坊主人的女兒,帶來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謝謝吧。要是有靠山,三十歲上你便是檢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區長的女兒。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如讀選舉票,把自由党的瑪虞哀念做保王黨的維萊  (既然押韻,用不著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歲上升做首席檢察官,還能當議員。你要注意,親愛的孩子,這麼做是要n自們昧一下良心,吃二十年苦,無聲無臭的受二十年難,咱們的姊妹只能當老姑娘終身。還得奉告一句:首席檢察官的缺份,全法國統共只有二十個,候補的有兩萬,其中盡有些不要臉的,為了升官發財,不惜出賣妻兒子女。如果這一行你覺得倒胃口,那麼再來瞧瞧旁的。特·拉斯蒂涅男爵有意當律師嗎?噢!好極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開銷,要一套藏書,一間事務所,出去應酬,卑躬屈膝的巴結訴訟代理人,才能招攬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這一行能夠使你出頭,那也罷了;可是你去問一問,五十歲左右每年掙五萬法郎以上的律師,巴黎有沒有五個?嚇!與其受這樣的委屈,還不如去當海盜。再說,哪兒來的本錢?這都洩氣得狠。不錯,還有一條出路是女人的陪嫁。哦,你願意結婚嗎?那等於把一塊石頭掛上自己的脖子。何況為了金錢而結婚,咱們的榮譽感,咱們的志氣,又放到哪兒去?還不如現在就反抗社會!象一條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舐著丈母的腳,做出叫母豬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這樣要能換到幸福,倒還罷了。但這種情形之下娶來的老婆,會教你倒媚得象陰溝蓋。跟自己的老婆鬥還不如同男人打架。這是人生的三岔口,朋友,你挑吧。你已經挑定了,你去過表親鮑賽昂家,嗅到了富貴氣。你也去過高老頭的女兒雷斯多太太家,聞到了巴黎婦女的味道。那天你回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宇:往上爬!不顧一切的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裡想這倒是一個配我脾胃的漢子。你要用錢,哪兒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騙過姊妹的錢。你家鄉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錢,無知道怎麼弄來的一千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時候跟大兵出門搶劫一樣快,錢完了怎麼辦?用功嗎?用功的結果,你現在明白了,是給被阿萊那等角色老來在伏蓋媽媽家租間屋子。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萬青年,此刻都有一個問題要解決:趕快掙一筆財產。你是其中的一個。你想:你們耍怎樣的拼命,怎樣的鬥爭;勢必你吞我,我吞你,象一個瓶裡的許多蜘蛛,因為根本沒有四五萬個好缺份。你知道巴黎的人怎麼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蝕的本領。在這個人堆裡,不象炮彈一般轟進去,就得象瘟疫一般鑽進去。清白老實一無用處。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會屈服;先是恨他,譭謗他,因為他一日獨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堅持的話,大家便屈服了;總而言之,沒法把你埋在土裡的時候,就向你磕頭。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風行的是腐化墮落。社會上多的是飯桶,而腐蝕便是飯桶的武器,你到處覺得有它的刀尖。有些男人,全部家私不過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著花到一萬以上。收入只有一千二的小職員也會買田買地。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賣身體,為的要跟貴族院議員的公子,坐了車到長野跑馬場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馳。女兒有了五萬法郎進款,可憐的膿包高老頭還不得不替女兒還債,那是你親眼目睹的。你試著瞧吧,在巴黎走兩三步路要不碰到這一類的鬼玩藝才怪。我敢把腦袋跟這一堆生菜打賭,你要碰到什麼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誰,不管怎樣有錢,美麗,年輕,你馬上掉在黃蜂窠裡。她們受著法律束縛,什麼事都得跟丈夫明爭暗鬥。為了情人,衣著,孩子,家裡的開銷,虛榮,所玩的手段,簡直說不完,反正不是為了高尚的動機。所以正人君子是大眾的公敵。你知道什麼叫做正人君子嗎?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聲不響,不願分贓的人。至於那批可憐的公共奴隸,到處做苦工而沒有報酬的,還沒有包括在內;我管他們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當然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 不可及的好榜樣,同時也是苦海。倘若上帝開個玩笑,在最後審判時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臉!因此,你要想快快發財,必須現在已經有錢,或者裝做有錢。耍弄大錢,就該大刀闊斧的幹,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幾個人成功得快,大家便管他們叫做賊。你自己去找結論吧。人生就是這麼回事。跟廚房一樣腥臭。要撈油水不能怕弄髒手,只消事後洗乾淨;今日所謂道德,不過是這一點。我這樣議論社會是有權利的,因為我認識社會。你以為我責備社會嗎?絕對不是。世界一向是這樣的。道德家永遠改變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不過他的作假有時多有時少,一般傻子便跟著說風俗淳樸了,或是澆薄了。我並不幫平民罵富翁,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樣的人。這些高等野獸,每一百萬中間總有十來個狠傢伙,高高的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你要有種,你就揚著臉一直線望前沖。可是你得跟妒忌,譭謗,庸俗鬥爭,跟所有的人鬥爭。拿破崙碰到一個叫做奧勃裡的陸軍部長,差一點送他往殖民地。④你自己忖一忖吧!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來,比隔夜更有勇氣。倘然是的話,我可以給你提出一個誰也不會拒絕的計劃。喂,你聽著。我有個主意在這兒。我想過一種長老生活,在美國南部弄一大塊田地,就算十萬阿爾邦吧。⑤我要在那邊種植,買奴隸,靠了賣牛,賣煙草,賣林木的生意掙他幾百萬,把日子過得象小皇帝一樣;那種隨心所欲的生活,蹲在這兒破窯裡的人連做夢也做不到的。我是一個大詩人。我的待不是寫下來的,而是在行動和感情上表現的。此刻我有五萬法郎,只夠買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萬法郎,因為我要兩百個黑人,才能滿足我長老生活的癮。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發的孩子,你愛把他們怎辦就怎辦,決沒有一個好奇的檢察官來過問。有了這筆黑資本,十年之內可以掙到三四百萬。我要成功了,就沒有人盤問我出身。我就是四百萬先生,合眾國公民。那時我才五十歲,不至於發黴,我愛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總而言之,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萬陪嫁,你肯不肯給我二十萬?兩成傭金,不算太多吧?你可以教小媳婦兒愛你。一朝結了婚,你得表示不安,懊惱,半個月功夫裝做悶悶不樂。然後,某一天夜裡,先來一番裝腔做勢,再在兩次親吻之間,對你老婆說出有二十萬的債,當然那時要把她叫做心肝寶貝囉!這種戲文天天都有一批最優秀 的青年在搬演。一個少女把心給了你,還怕不肯打開錢袋嗎?你以為你損失了嗎?不。一樁買賣就能把二十萬撈回來。憑你的資本,憑你的頭腦,掙多大的家財都不成問題。於是乎⑥,你在六個月中間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個小嬌娘的幸福,還有伏脫冷老頭的幸福,還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們此刻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凍得發疼嗎?我的提議跟條件,你不用大驚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滿的婚姻,總有四十七件是這一類的交易。公證人公會曾經強逼某先生……」  

  ①黑桃為撲克牌的一種花色, A為每種花色中最大的脾。此處是指打槍的靶子。  
  ②貝凡紐多·徹裡尼(150O—1571),十六世紀意大利版畫家,雕塑家,以生活放浪冒險著名於世。  
  ③苦役犯肩上黥印T.F.兩個字母,是苦役二字的縮寫。
  ④一七九四年的拿破崙被國防委員會委員奧勃裡解除意大利方面軍的炮兵指揮。  
  ⑤阿爾邦為古量度名,納等於三十至五十一畝,固地域而異。每畝合一百平方公尺。  
  ⑥原文是拉丁文,舊時邏輯學及侈辭學中的套頭語,表示伏脫玲也念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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