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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伏蓋公寓(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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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所有心路不寬的人一樣,伏蓋太太從來不能站在事情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歡把自己的錯處推在別人頭上。受了那次損失,她認為老實的麵條商是罪魁禍首;並且據她自己說,從此死了心。當她承認一切的挑引和搔首弄姿都歸無用之後,她馬上猜到了原因,以為這個房客象她所說的另有所歡。事實證明她那個美麗動人的希望只是一場空夢,在這傢伙身上是甚麼都擠不出來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針見血的話,——她倒像是個內行呢。伏蓋太太此後敵視的程度,當然遠過於先前友誼的程度。仇恨的原因並非為了她的愛情,而是為了希望的破滅。一個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從怨恨的險坡望下走,就難得留步了。然而高裡奧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婦不能不鐮著受傷的自尊心不讓爆發,把失望以後的長籲短歎藏起來,把報復的念頭悶在肚裡,好似修士受了院長的氣。逢到小人要發洩感情,不問是好感是惡感,總是不斷的玩小手段的。那寡婦憑著女人的狡豬,想出許多暗中捉弄的方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裡添加出來的幾項小節目。 「用不著什麼小黃瓜跟鰽魚了。都是上當的東西!」她恢復舊章的那天早晨,這樣吩咐西爾維。 可是高裡奧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成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儉省已經成為習慣。素羹,或是肉湯,加上一盤蔬菜,一向是,而且永遠就該是,他最稱心的晚餐。因此伏蓋太大要折磨她的房客極不容易,他簡直無所謂嗜好,也就設法跟他為難。遇到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她覺得無可奈何,只能瞧不起他,把她對高裡奧的敵意感染別的房客;而他們為了好玩,竟然幫著她出氣。 第一年將盡,寡婦對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裡恩情:這個富有七八千法郎進款的商人,銀器和飾物的精美不下於富翁的外室,為什麼位到這兒來,只付一筆在他財產比例上極小的膳宿費?這第一年的大半時期,高裡奧先生每星期總有一二次在外面吃晚飯;隨後,不知不覺改為一個月兩次。高裡奧大爺那 些甜蜜的約會,對伏蓋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家用餐的習慣越來越正常,伏蓋太太不能不生氣。這種改變被認為一方面由於他的財產慢慢減少,同時也由於他故意跟房東為難。小人許多最可鄙的習慣中間,有一樁是以為別人跟他們一樣小氣。不幸,第二年年終,高裡奧先生竟證實了關於他的讕言,要求搬上三樓,膳宿費減為九百法郎。他需要極度播節,甚至整整一冬屋裡沒有生火。伏蓋寡婦要他先付後住,高裡奧答應了,從此她便管他叫高老頭。 關於他降級的原因,大家議論紛紛,可是始終猜不透!象那假伯爵夫人所說的,高老頭是一個城府很深的傢伙。一般頭腦空空如也,並且因為只會胡扯而隨便亂說的人,自有一套邏輯,認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決沒有什麼好事。在他們眼中,那麼體面的富商一變而為騙子,風流人物一變而為老混蛋了。一忽兒,照那個時代搬入公寓的伏脫冷的說法,高老頭是做交易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錢,還在那裡靠公債做些小投機,這句話,在伏脫冷嘴裡用的是有聲有色的金融上的術語。一忽兒,他是個起碼賭鬼,天天晚上去碰運氣,贏他十來個法郎。一忽兒,他又是特務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脫冷認為他還不夠狡猾當這個差事。又有一說,高老頭是個放印子錢的守財奴,再不然是一個追同號獎券的人①。總之,大家把他當做惡劣的嗜好,無恥,低能,所能產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過無論他的行為或惡劣的嗜好如何耍不得,人家對他的敵意還不至於把他攆出門外:他從沒欠過房飯錢。況且他也有他的用處,每個人快樂的或惡劣的心緒,都可用打趣或咕嚕的方式借他來發洩。最近似而被眾人一致認可的意見,是伏蓋太太的那種說法。這個保養得那麼好,一點毛病都沒有,還能給一個女人許多快樂曲人,據她說,實在是個古怪的好色鬼。伐蓋寡婦的這種壞話有下面的事實做根據。 那個晦氣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榴掉以後幾個月,伏蓋太太一天早上起身之前,聽見樓梯上有綢衣悉索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女人輕輕巧巧的溜進高裡奧房裡,打開房門的方式又象有暗號似的。胖子西爾維立即上來報告女主人,說有個漂亮得不象良家婦女的姑娘,裝扮得神仙似的,穿著一雙毫無灰土的薄底呢靴,象鰻魚一樣從街上一直榴進廚房,問高裡奧先生的房間在哪兒。伏蓋太太帶著廚娘去湊在門上偷聽,耳朵裡掠到幾旬溫柔的話;兩人會面的時間也有好一會。高裡奧送女客出門,胖子西爾維馬上抓起菜籃,裝做上菜市的模樣去跟蹤這對情人。 她回來對女主人說:「太太,高裡奧先生—定錢多得作怪,才撐得起那樣的場面。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轉角,有一輛漂亮馬車等在那裡,我看她上去的。」 ①買獎券時每次買同樣的號碼而增加本錢,叫做遍同號獎券」 吃晚飯的時候,伏蓋太大去拉了一下窗簾,把射著高裡奧眼暗的那道陽光遮掉。① 「高裡奧先生,你陽光高照,豔福不淺呢,」她說話之間暗指他早晨的來容。「嚇!你眼力真好,她漂亮得很啊。」 「那是我的女兒呐;」他回答時那種驕傲的神氣,房容都以為是老人故意選面子。 一個月以後,又有一個女客來拜訪高裡奧先生。他女兒第一次來是穿的晨裝,這次是晚餐以後,穿得象要出去應酬的模樣。房客在窖廳裡聊天,瞥見一個美麗的金髮女子,瘦瘦的身腰,極有丰韻,那種高雅大方的氣度決不可能是高老頭的女兒。 「哎啊!競有兩個!」胖子西爾維說;她完全認不出是同一個人。 過了幾天,另外一個女兒,高大,結實,深色皮膚,黑頭發,配著炯炯有神的眼睛,跑來見高裡奧先生。 「哎啊!競有三個!」西爾維說。 這第二個女兒初次也是早上來的,隔了幾天又在黃昏時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車來。 「哎啊!競有四個!」伏蓋太太和西爾維一齊嚷著。她們在這位闊太太身上一點沒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樸素的影子。 那時高裡奧還付著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費。伏蓋太太覺得一個富翁養四五個情婦是挺平常的,把情婦充作女兒也很巧妙。他把她們叫到公寓裡來,她也並不生氣。可是那些女容既然說明了高裡奧對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使喚他做老雄貓。等到他降級到九百法郎之後,有一次她看見這些女容之中的一個下樓,就惡狠狠的問他打算把她的公寓當做什麼地方。高老頭回答說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兒。 「你女兒有兩三打嗎?」伏蓋太太尖刻的說。 「我只有兩個,」高老頭答話的口氣非常柔和,正如一個落難的人,什麼貧窮的委屈都受得了。 快滿第三年的時候,高老頭還要節省開支,搬上四層樓,每個月的房飯錢只有四十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煙,打發了理髮匠,頭上也不再撲粉。高老頭第一次不撲粉下樓,房東太太大吃一驚,直叫起來;他的頭髮原是灰中帶綠的醃臢顏色。他的面貌被暗中的憂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難看,似乎成了飯桌上最憂鬱的一張臉。如今是毫無疑問了:高老頭是一個老色鬼。要不是醫生本領高強,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佳,因為治他那種病的藥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頭髮所以顏色那麼醜惡,也是由於他縱欲無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繼續縱欲的藥物之故。可憐蟲的精神與身體的情形,使那些無稽之談顯得鑿鑿有據。漂亮的被褥衣物用舊了,他買十四銅子一碼的棉布來代替。金剛鑽,金煙匣,金鏈條,飾物,一樣一樣的不見了。他脫下寶藍大擻跟那些華麗的服裝,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灰色毛料長褲。他越來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從前因心滿意足而肥胖的臉,不知打了多少皺擱;腦門上有了溝槽,牙床骨突了出來。他住到聖·日內維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變了樣。六十二歲時的麵條商,看上去不滿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財主,仿佛不久才荒唐過來,雄赳赳氣昂昂,教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頗有青春氣息;如今忽然象七十老翁,龍龍鍾鐘,播搖晃晃,面如死灰。當初那麼生氣勃勃的藍眼睛,變了黯淡的鐵灰色,轉成蒼白,眼淚水也不倘了,殷紅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些人覺得他可憎,有些人覺得他可憐。一般年輕的醫學生注意到他萬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頂尖,再三戲弄他而什麼話都探不出來之後,說他害著甲狀腺腫大。② 有一天黃昏,吃過飯,伏蓋太太挖苦他說:「啊,喂!她們不來看你了嗎,你那些女兒?」口氣之間顯然懷疑他做父親的身份。高老頭一聽之下,渾身發抖,仿佛給房東太太刺了一針。 「有時候來的,」他聲音抖動的回答。 「哎啊!有時你還看到她們!」那般大學生齊聲嚷著,「真了不起,高老頭!」 老人並沒聽見他的答話所引起的嘲笑,又恢復了迷迷糊溯的神氣。光從表面上觀察的人以為他老態龍鍾。倘使對他徹底認識了,也許大家會覺得他的身心交瘁是個大大的疑案;可是認識他真是談何容易。要打聽高裡奧是否做過麵條生意,有多少財產,都不是難事;無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從來不走出本區的街坊,老躲在公寓裡象牡蠣黏著岩石;至於旁人,巴黎生活特有的誘惑,使他們一走出聖·日內維新街便忘記了他們所調侃的可憐老頭。頭腦狹窄的人和漠不關心的年輕人,一致認為以高老頭那種寒倫,那種蠢頭蠢腦,根本談不上有什麼財產或本領。至於他稱為女兒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伏蓋太大的意見。象她那種每天晚上以嚼舌為事的老太婆,對什麼事都愛亂猜,結果自有一套嚴密的邏輯,她說: 「要是高老頭真有那麼有錢的女兒,象來看他的那些女容,他決不會住在我四層樓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飯錢,也不會穿得象窮人…樣的上街了。」 ①本書中所說的晚餐,約在下午四點左右。公寓每日只開兩餐。 ②面角為生理學名詞。側面從耳孔至齒槽(鼻孔與曰唇交接處)之水平線,正面從眼窩上部(即額角最突出處)至齒槽之垂直線,二線相遇所成之角,稱為面角。人類之面角大,近於直角;獸類之面角小,近於銳角。面角的頂尖乃指眼窩上部。甲狀腺腫大之生理現象往往為眼睛暴突,精神現象為感覺遲鈍,智力衰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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