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長壽藥水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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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致命之日起,他變得陰鬱而嚴酷。他指責兒子和妻子的忠心耿耿,認為他們這樣細心地、無微不至地照料他,是因為他把全部家產都存作終身年金了。埃爾維和菲利普流下有苦難言的眼淚,對狡獪的老頭倍加溫存,於是老頭對他們說話時裂帛似的聲音變得和藹了: 「朋友們,我的愛妻,你們原諒我了,是不是?我有點兒折磨你們。啊!上帝!你幹嗎用我來考驗這兩個天使呢?我本該叫他們快樂,卻反倒成了他們的災難。」 就這樣,他把妻子和兒子叫到枕邊,用了一個來小時,又是撫慰,又是假惺惺的溫存,施展用之不竭的新花樣,讓他們忘卻成年累月的乖戾和虐待。這套父道,他成功地運用著,無可比擬地超過了從前他父親對他所使的那一套。終於,他病入膏盲,被人抬到床上,搬動起來好似把一艘小帆船放入一條危險的航道。臨終的那一天來到了。這個顯赫一時、主張懷疑論的人,一切機能都極其可怕地毀滅了,唯有理解力還存在,他看到身邊站著兩個他所反感的人,一個是醫生,一個是懺悔神甫。但他卻同他們快活相與。對他來說,在未來的帷幕後面,不是有一道耀人眼目的亮光嗎?對別的人來說,這帷幕如同鉛板似的,對他來說,卻透著光亮;青春的迷人的歡樂,象影子一樣,在帷幕上跳躍不定。 唐璜感到死亡臨近了,那是在一個美麗的夏夜。西班牙的天空一片純淨,桔子樹在空氣中散發著幽香,星星閃爍著明亮的清光,大自然仿佛對他的復活作出許諾,虔誠的、惟命是從的兒子懷著愛戴與尊敬對他注目凝視。將近十一點時,他表示要同這個天真的孩子單獨在一起。 「菲利普,」他對兒子說,聲音既柔和,又溫存,年輕人不禁幸福得顫慄和哭泣起來。這個鐵面無情的父親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氣稱呼過他的名字。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接著說: 「我的孩子,你聽我說,我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因此,我一生都在考慮著自己的死。從前,我是偉大的教皇朱利厄斯二世的朋友。這個大名鼎鼎的教皇怕我在臨終和領受聖油時,由於五官過度衝動而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他就贈送給我一瓶聖水,那是從沙漠的岩縫裡迸射出來的。對這私下贈送的教會寶庫的寶物,我一直保守著秘密,但我獲准可以在inarHticulomortis①把這個秘密透露給兒子,在這個從未離開我床頭的哥特式桌子的抽屜裡,你可以找到那個瓶子。菲利普,我的心肝寶貝,這瓶珍貴的藥水,你以後也可以用上的。用你靈魂得救的名義向我起誓,要準確無誤地執行我的命令,行嗎?」 ①拉丁文:臨終時。 菲利普瞧著他的父親。唐璜老於世故,深諳人類感情的表現,看到這樣的注視,他可以在信賴中平靜地死去,正如他的父親看到他的一瞥時在絕望中死去一樣。 「我不配做你的父親,」唐璜接著說,「孩子,我敢對你承認,就在可敬的聖呂卡爾修道院神甫要我做臨終聖禮時,我想到魔鬼和上帝同樣法力廣大,二強不可共容。」 「噢!父親!」 「我心裡說:『如果撒旦講和休戰,就必須提出要寬恕他的追隨者,否則他便是一個大壞蛋。』這個想法糾纏著我。孩子,如果你不貫徹我的意願,那我就要入地獄。」 「噢!爸爸,馬上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我一閉眼,」唐璜接下去說,「也許在幾分鐘之內,我的身體還溫熱時,你把我抱起來平放在房間中央的桌子上。然後,你把這盞燈熄滅了:因為星星的亮光就足夠讓你看清了。你把我的衣服脫光;你念《天主經》和《聖母經》的祈禱文,把你的靈魂寄託給上帝,同時,你用這瓶聖水仔細地濕潤我的眼睛、嘴唇,先是整個頭部,然後依次是四肢和身軀;不過,我的孩子,上帝的法力是廣大無邊的,所以你用不著動輒驚慌失措!」 這時,唐璜感到就要死了,於是疾言厲色地補上一句: 「拿好瓶子!」然後在兒子的懷抱裡緩緩地咽了氣,他兒子淚如泉湧,流在他帶著諷刺意味的蒼白的面孔上。 菲利普·貝爾維代羅把父親的屍體放在桌上,這時已將近午夜了。他吻了父親咄咄逼人的額角和灰白的頭髮,然後吹滅了燈。月亮奇異的光輝照亮了原野,投到房裡的柔和的光亮使虔誠的菲利普清晰地看到他父親的軀體,好象在暗影中某種白色的東西一樣。年輕人用布蘸濕了液體,他一面沉浸在祈禱之中,一面忠實地在萬籟俱寂之中塗抹這顆尊貴的頭顱。他清楚地聽到一陣難以描繪的顫動聲,但他以為這是北風吹刮樹梢發出的聲音。當他塗濕了右臂時,馬上感到一隻年輕有力的手臂,他父親的手臂,卡緊了他的脖子!他發出一聲尖厲的叫喊,瓶子滑落到地上,打碎了。液體化煙消散了。宮堡裡的人聞聲跑來,手持火炬。這叫聲驚動了他們,惶惶然仿佛最後審判的號聲震動了宇宙。一霎時,房間裡擠滿了人。顫抖著的人群看見唐·菲利普已經昏迷過去,他父親有力的手臂卡住他的脖子,拽住不放。接著還有異乎尋常的事:在場的人看見唐璜的頭象安提弩斯的頭一樣年輕俊美;黑油油的頭髮,炯炯有神的眼睛,鮮紅的嘴唇,頭在可怕地扭動著,卻不能帶動相連的骨架。有個老僕嚷起來:「奇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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