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長壽藥水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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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了,他站起來喃喃自語:「但願裡面沒有血!」說完以後,他鼓足勇氣,不再懦怯了,他砸碎了那只眼睛,用布帶在上面紮緊,而紮時卻不敢瞧著它。這時,人們聽到一聲意料不到的、淒厲的呻吟。可憐的鬈毛狗叫喚著死去了。 「大概狗知道這個秘密,」唐璜瞅著這只義犬,心裡想。 唐璜·貝爾維代羅被人稱為孝子。他在父親的墳上立了一塊白色大理石的紀念碑,聘請當時最有名的藝術家製作雕像。他父親的石像跪在代表宗教的神靈面前;當這座沉重的雕像安放在墓穴上的時候,他把精神疲憊時折磨過他內心的、生平僅有的那點內疚也一同埋了進去,這時,他感到完全心安理得了。等到他把老東方學家積聚的巨大財富理出清單,唐璜就變成了吝嗇鬼,他不是需要錢來度過兩個人生嗎?他深謀遠慮的目光,看透了社會生活的準則,他通過墳墓去觀察大千世界,也就更加一覽無遺。他剖析人與事,為的是一下子就擺脫代表歷史的往昔,擺脫法律所孕育的現在,擺脫各種宗教所揭示的未來。他攫住靈魂與物質熔為一爐,一切便化為烏有,自此以後,他成為真正的唐璜! 他年輕、漂亮,駕馭著生活中的幻想,投身於生活之中,蔑視世界,又掌握著世界。他的幸福不在於那種平民心目中的無上幸福:隔些時候吃頓燉肉,冬天有湯婆子暖床,晚上有燈照明,每季能穿上新拖鞋。不,他攫取生活就象猴子摘到一顆核桃,不願多玩一會兒,就熟練地剝掉果殼,品嘗美味的果仁。人類情感的詩意和崇高衝動全被他踩到腳底下。某些有權勢的人,有時以為小人物是信賴大人物的,於是就想,用關於未來的崇高理想去換取終身年金的卑微想法總是可以的吧;唐璜決不犯這些人的錯誤。但他也象他們一樣,腳邁方步,昂首朝天;他更喜歡的是坐在那裡,抱吻不止一個溫柔的、鮮豔的、香氣撲鼻的女人;因為他如同死神一樣,所過之處,肆無忌憚地吞噬一空,企望著一種佔有的愛情,一種東方的愛情,那是歡情長久而又容易到手的。他只愛作為女性的女人,對於心靈的自然流露卻嗤之以鼻。當他的情婦們在床第上銷魂沉淪時,他也順著她們,顯得莊重、熱誠、鍾情,猶如一個德國的大學生。在他的情婦瘋癲狂亂,口裡說著咱們、咱們的時候,他只說我。他會巧妙地裝作被女人牽著走。他手腕高明,總能叫對方相信,他象舞會上的一個年輕學生對第一個舞伴說「您愛跳舞嗎?」時那樣顫抖。但必要時他也會大喝一聲,拔劍顯威,制服騎士武夫。他在爽直中帶有譏諷,眼淚裡含著笑容;他會象一個女人,對她的丈夫說:「給我一套車馬吧,否則我要得肺病死的,」一邊說一邊哭泣起來。對商人來說,世界就是一小包貨物,抑或一堆流通券;對大多數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女人;對某些女人來說,這是一個男人,對於某些才子來說,這是一個沙龍,一個小團體,一個區社,一座城市;對唐璜來說,宇宙就是他自己!他風度翩翩,舉止高貴,才華誘人,凡是奇方異域,他無不系舟上岸;雖然要讓人帶路,但他只去自己願去的地方。 他見的越多,懷疑的東西也就越多。在對各種人進行考察時,他常常發現,勇敢無非是有點冒失,謹慎其實是一種膽怯,豪爽則是狡黠,公正實際上是罪行,高尚是愚蠢,誠實只是天生的素質。似乎由於奇怪的宿命,他發現真正誠實、高尚、公正、豪爽、謹慎和勇敢的人,是得不到人們的任何尊敬的。 「多麼冷酷的玩笑呀!」他思忖道,「可這並不是上帝開的玩笑。」 從此以後,他拋棄了來世的信念,聽到神的名字從不脫帽,他把教堂裡的聖徒石像看作是藝術品。他瞭解了人類社會的機制,從此不再過分觸犯偏見,因為他還不象劊子手那樣強有力。他以對待迪芒許先生那場戲裡那種瀟灑和睿智來回避社會法規。說實在的,他就是莫裡哀的唐璜、歌德的浮士德、拜倫的曼弗雷德和麥圖林的梅莫特之類的典型。這些偉大形象都是歐洲最偉大的天才塑造的,莫紮特的和聲絕不亞于羅西尼的琴弦①!存在於人身上的惡的本原,使這些可怕的形象永垂不朽,今後世世代代還會產生這一類人:這個典型或者會顯現為米拉波那樣善辭令的政治家;或者象拿破崙那樣,滿足於不聲不響的行動;或者象神聖的拉伯雷,敢於針砭時弊;或者象黎塞留元帥那樣,只嘲笑人,而不褻瀆事;或者更進一步,象我國最著名的大使那樣,評人論事,皆機鋒犀利。而所有這些,唐璜·貝爾維代羅深邃的才華早就包攬無遺了。 他嘲弄一切。他的存在就是對人、對事物,對建制、對觀念的一種諷刺。他曾同教皇朱利厄斯二世②就來世的問題自由交談了半小時,談話末了,他對教皇笑著說: 「如果非要選擇不可,那我寧願信仰上帝,而不是魔鬼;他無所不能而又心地善良,比起惡之神,總是更有法力。」 ①莫紮特寫過歌劇《唐璜》,而羅西尼從未寫過。 ②朱利厄斯二世(1503—1513在位),即朱利亞諾·德·拉羅韋爾(1445—1513),一五〇三年被選為教皇,稱朱利厄斯二世。他曾建立岡佈雷同盟對抗威尼斯人(1508),建立神聖同盟對抗法國(1511),曾保護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等藝術家,並興建羅馬聖彼得教堂。 「是的,但上帝要求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懺悔……」 「因此,您就老想著您的赦罪嗎?」唐璜·貝爾維代羅答道,「噢,為了懺悔今世的過錯,我還有整整一個來世呢。」 「噢!如果你這樣來理解晚年,」教皇嚷道,「你可要小心被奉為聖徒呢。」 「自您榮升教皇之後,一切都在可以企望之列了。」 兩人邊走邊看到,工人們正忙於建造獻給聖彼得的宏大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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