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詛咒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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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博武盧瓦已經做了父親,他有一個女兒,這女兒所受的教育使她正適合做艾蒂安的妻子。誰也難以預見到事變會使一個被父親指定做紅衣主教的孩子成為埃魯維爾家的推定繼承人,因而博武盧瓦也從未看出艾蒂安和加布裡埃爾的命運有什麼相似之處。他突然產生這個想法與其說是出於野心,倒不如說是對這兩個孩子的忠誠給了他啟發。儘管他醫術高明,妻子還是難產而死,給他留下一個女兒。這女兒的身體非常孱弱,他甚至想,母親一定在這果實中留下了死亡的根芽。博武盧瓦愛他的加布裡埃爾,就象所有的老人喜受他們的獨生孩子一樣。他的醫術和他始終不懈的照料,竟使這脆弱的女孩子獲得了生命力。他對她的培育,就象花匠培育一顆奇異的植物那樣精心。他讓她呆在弗卡利埃莊園裡,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在那裡,一個人人都得感謝、醫道令人敬畏的人所贏得的普遍好感,保護她免遭那個時代的種種災禍。自從依附埃魯維爾家以後,他在省裡享受的豁免權又有增加,憑藉在總督身邊的令人生畏的地位挫敗了仇敵們對他的起訴;不過,到古堡來的時候,他還是謹慎地不把他心愛的花朵帶來,依然把她深藏在弗卡利埃;那塊莊園所以重要主要在於土地而不在於房屋,他指望靠這塊莊園為他的女兒找到一個讓她稱心的夫婿。答應讓老公爵抱孫子、要求他贊成自己所做的一切時,他突然想到了加布裡埃爾,想到了這溫柔的孩子。這孩子的母親被公爵遺棄,正象他遺棄自己的兒子艾蒂安一樣。為了實行自己的計劃,博武盧瓦等待著主人出門,因為他預料到,如果公爵得知此事,本來在看到事情的圓滿結局時不難消除的巨大困難,一上來就會無法克服。 博武盧瓦醫生的住宅朝南,建在環抱著諾曼底道道峽谷的緩坡小山上的一面斜坡上;北面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高高的牆垣和傍著深溝的諾曼底式籬笆,構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圍牆。莊園沿著緩緩的斜坡向下延伸,直到那灌溉著穀底牧場的河邊,雙重籬牆高高的坡面就在這地方形成一道自然的堤岸。在這道籬牆裡,一條秘密的小徑順著曲曲彎彎的流水蜿蜒伸展,兩旁的柳樹、山毛櫸,橡樹使它象林中小徑一樣兩旁枝葉茂密。從住宅到這道壁壘之間是這富足的地方特有的青枝綠葉的大片田園,仿佛一塊美麗的臺布,一排奇異的樹木為它遮蔭;這排樹木的不同色澤,構成一條色彩清麗的掛毯:那裡,一棵松樹的銀白色調從幾株榿木的深綠色葉蓋上顯現出來;這裡,一群古老的橡樹前面,一株苗條的楊樹伸展著它總在動盪的細枝;再遠處,幾株垂柳在圓頂的粗大胡桃樹中間低垂著它們淡淡的樹葉。沿著這排樹木,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從住宅一直走到籬牆而不必擔心陽光的暴曬。住宅前邊是一長條黃色沙土臺地,正面圍著一道木廊,木廊四周攀緣植物環繞,每年五月,花兒能一直爬上二層樓的窗口。 這莊園其實並不大,但是它那開敞的佈局卻使它顯得煞是寬廣;景物最好的地方都巧妙地安排在高處,與可以自由馳目觀賞的山谷景色聯成一體。按她思緒的天性,加布裡埃爾既可以回到狹小天地的孤寂中去,什麼都不眺望,只看一片茂密的草地和樹梢中間露出的那塊藍天,也可以鳥瞰最豐富多彩的景象,順著色澤各異的綠帶,從光彩奪目的近景到天際清澈的深處。條條綠帶,一會消失在空中的藍色海洋裡,一會消失在飄浮於這海上的雲山中。 在祖母的照料和奶媽的服侍之下,加布裡埃爾·博武盧瓦除了去本堂區的教堂,從不離開這簡樸的家園。從小丘頂上可望見教堂的鐘樓,她總是由祖母、奶媽和父親的僕人陪伴著前去禮拜。她直到十七歲還保持著可愛的無知,因為書籍罕見,才使一個少女得以如此。在那個受過教育的婦女尚屬罕見的時代,她倒也不顯得特殊。這座住宅就象一座修道院,不過多了自由,少了按時不爽的祈禱!她在一位虔誠老婦的眼皮底下和父親的保護下生活,父親是她在這裡見過的唯一男子。加布裡埃爾一出世,看上去體質很弱,就要求過這種深居簡出的生活。博武盧瓦細心地把她的這種生活方式維持了下來。隨著加布裡埃爾年齡的增長,對她的無微不至的照料,純潔空氣的影響,的確使這正當青春年華的脆弱的姑娘強健了些。然而,博學的醫生看見女兒眼睛四周的珠光色澤隨著情緒的變化有時柔和、有時灰暗、有時象火燒似的,他是不會判斷錯的:憑著長期行醫的經驗他不難看出,身體孱弱和心靈堅強在那裡都顯露出徵候;此外,加布裡埃爾的天仙似的美貌也讓他擔心會發生這暴亂的年代司空見慣的引誘。所以這善良的父親有千條萬條理由在女兒周圍加厚蔭蔽,加深孤獨。她過分的敏感令他害怕,一次動情,一次劫拐,一次小小不然的襲擊,都會給她致命的傷害。女兒很少受到訓斥,哪怕責怪她一句也會使她驚恐不安;她會把這句話牢記在心底,引起默默的哀傷;她會走去哭啊,哭個不休。所以,培育加布裡埃爾的精神並不比培養她的身體少費心血。老醫生只好放棄給女兒講那些令孩子們入迷的故事,因為她的感受總是過分強烈。因此,這個在長期行醫中見多識廣的人便抓緊培育女兒的身體,以減輕她那強有力的心靈對這身體的衝擊。加布裡埃爾是他的生命,他的心肝,他唯一的繼承人,只要是有助於達到理想結果的東西,他從來都毫不猶豫地設法弄到。他細心地把書本、圖畫、音樂、同一切可能喚醒她思想的藝術創造物移開。在老母的協助下,他培養加布裡埃爾對勞動的興趣。編織,縫紉,制花邊,種花,做家務,收穫果實,總之,生活中最具體的事務,都拿來做這可愛的孩子的精神食糧;博武盧瓦常給她帶來些好看的紡車、做工精緻的衣箱、絢麗的地毯、貝爾納·德·帕利西的陶瓷、桌子、跪凳、繃著珍貴布面的雕花椅子、繡花襯衣和珠寶。出於父愛的本能,老人總在裝飾著所謂阿拉伯式異想天開的圖案的作品中選擇禮物,這種作品既不能刺激感官也不能誘惑心靈,而只是通過純屬幻想的創造物作用於人的精神。真是怪事!就這樣,父親的仇恨迫使艾蒂安過的那種生活,父愛卻教博武盧瓦強加給了加布裡埃爾。 在這兩個孩子身上,心靈大概都會毀滅肉體;如果不是一個出於命運的安排,另一個出於科學的意願,都生活在深深的孤獨之中,他們兩人可能都活不成,他會死於恐懼,她會死於過分強烈的愛的重壓。可是,遺憾得很,加布裡埃爾並不是生活在荊棘遍野、灌木叢生的國度,並不是生活在所有偉大的畫家都用以作他們的聖母像背景的形式固定而又刻板的枯燥的自然界中,而是生活在一個肥沃、豐饒的山谷深處。博武盧瓦未能摧毀佈局和諧的天然小樹林、佈局優雅的花壇、清麗柔軟的綠茵以及攀緣植物摟抱在一起表現出的愛情。這些富有生命力的詩篇自有它們的語言,這種語言,與其說為加布裡埃爾理解了,不如說為加布裡埃爾聽到了。她走在樹蔭下,任隨自己進入朦朧的夢境;在美麗的天空下她發出讚美,久久地研究那隨著季節變化和英吉利的濃霧到這裡消散、法蘭西的光明在這裡開始的海洋性氣候的千變萬化而呈現出不同面貌的景物,在她的腦海裡喚起種種模糊的思想;透過這些思想,她的頭腦中升起一道遙遠的光芒,一道衝破父親維持在她周圍的黑暗的曙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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