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詛咒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十八


  在幸福的狂熱之中,諾曼底總督把自己孱弱的繼承人抱走,這孩子象被人劫持的少女一樣渾身發抖。他感覺到孩子的心在猛烈地悸動,便象撫弄一朵鮮花似地小心翼翼地親吻他,極力叫他放下心來。為孩子找到的溫柔的話語,以前自己從來沒有說過。

  「老天爺!親愛的孩子,你多麼象我可憐的冉娜!」他對艾蒂安說,「告訴我你喜歡什麼,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把身體養好,養壯!我要教你騎一匹象你一樣溫和可愛的母馬。什麼都會順著你。他媽的!你周圍的一切都將象風中蘆葦一樣對你俯首聽命。我將賦予你無限的權力。連我自己也要象服從家神一樣地服從你。」

  不久父親與兒子走進母親在裡面度過悲慘一生的那間華貴的臥室。艾蒂安忽然走去依在那扇尖拱形窗邊——在那裡,他開始了自己的生活;從那裡,母親用手勢向他宣佈那迫害他的人已經出門。他尚未明白,為什麼這迫害他的人而今竟成了他的奴隸,就象那些仙女施展神力使之聽命于年輕王子的彪形大漢似的。這仙女就是封建制度。以前,在這淒涼的臥室裡,他的眼睛習慣了遠眺大西洋,而今又見到這臥室,艾蒂安不禁淚水盈眶;對以往漫長不幸的回憶,對自己從唯一的愛——母愛中嘗到的歡樂的回憶,一起交融在他的心頭,就象在那裡展開一首甜蜜而又可怕的詩篇。這孩子久已習慣于在沉思冥想中生活,就象別人習慣了人世的騷動一樣,他此刻的激動,與人們慣常的任何一種激動都不相似。

  「他活得了嗎?」老人說;這繼承人虛弱得令他吃驚,他無意中發現自己竟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吹著他。

  「我只有在這裡才能活。」艾蒂安乾脆地回答;他聽見了父親的話。

  「哦!好吧,這個房間就是你的了,我的孩子。」

  「這是怎麼啦?」小埃魯維爾聽見古堡的常客紛紛到達門廳時發出的響動,問道。公爵將他們全部召集前來,為的是向他們引見自己的兒子,他豪不懷疑此舉會獲得成功。

  「你來。」父親回答他,一面拉著他的手,把他領到大廳裡。

  那個時代,一個象埃魯維爾公爵這樣富有的公爵和世卿,有職又有權,在法國通常是象王公一樣排場奢華的;本家的小房對於為他效勞不會有什麼反感;他有一班侍從和官員:勤務連首席副官在他家中就好比今日元帥帳前的副官。幾年以後,黎塞留紅衣主教才有自己的侍衛。好幾位與王室結了姻親的王公,例如吉斯、孔代、奈韋、旺多姆①家裡都有從高貴人家子弟中挑選來的年輕侍從,也可以說是那湮滅了的騎士制度的最後遺風吧。埃魯維爾公爵的豪富以及他的姓氏所表明的他這個諾曼底家族的古老淵源(herusvilla②,即「領袖之家」之意),使他有條件去效仿當時被視為暴發戶的埃培農家、呂伊訥家、巴拉尼家、德奧家、紮梅家的奢華,這些人雖比他等而下之,卻過著王侯般的生活。所以看到為父親效勞的人濟濟一堂,在可憐的艾蒂安看來實在是蔚為壯觀的場面。公爵登上放在一頂華蓋下的椅子,那華蓋是木質雕花的,底下裝飾著幾級高的檯子。當時在幾個省裡,某些貴族依然在這種地方對自己領地裡的案件進行判決,不過這是封建制度的罕見遺跡,到黎塞留統治時期也就絕跡了。這類寶座,頗似教堂裡慈善機構負責人的座席,現在已經變成收藏品。且說艾蒂安,他站在那裡,緊挨著年邁的父親,眼見自己成為眾人注視的目標,不禁直打哆嗦。

  ①吉斯、孔代、奈韋、旺多姆均系當時有權勢的王公。

  ②herusvilla,即「埃魯維爾」這個姓氏的詞源。

  「不必發抖,」公爵低下他那光禿的頭直湊到兒子耳邊說:

  「這些都是我們的下人。」

  夕陽照紅了這大廳的十字窗。透過夕陽造成的半明半暗的光線,艾蒂安遠遠望見大法官、由士兵伴隨的全副武裝的各級軍官、騎衛、管理家庭小教堂的神甫、秘書、醫生、掌門官、管家、侍獵的僕人、獵場看守、全班侍從和家丁。儘管這些生活在老公爵管轄之下的本省最顯要的人物,由於老頭子叫他們心懷恐懼而必須保持畢恭畢敬的姿態,但在好奇的期待中還是發出了嘈雜聲。這嘈雜聲使艾蒂安心裡難受,他第一次感受到許多人聚集一堂的沉悶氣氛的影響;他那習慣了大海的純潔空氣的感官頓時受到了刺激,而反應如此之靈敏正表明他的各種器官是多麼完善。由於心臟組織有點什麼毛病,一陣猛烈的心跳弄得他心煩意亂,原來他父親這時不得不擺出餘威不減的老獅子的架式,扯著莊重的聲調,在發表一通小小的演說:

  「朋友們,這是我的兒子艾蒂安,我的長子,我的推定繼承人,尼沃隆公爵,國王一定會認可他取代亡弟的職位。我把他介紹給你們,是為了讓你們認識他,並且象以往服從我一樣地服從他。我警告你們,如果你們當中的某個人,或者我統治的這個省份裡的某個人,惹小公爵生氣,或者無論什麼事上觸犯了他,依我看,這個人最好還是不要從娘胎裡出來。你們聽清了嗎?現在,全給我回去各盡職守,但願上帝引導你們。一俟馬克西米利安·德·埃魯維爾的遺體運回,就在這裡為他舉行喪禮。一周以後,全家將服喪。然後,我們就為我兒子艾蒂安繼位舉行慶典。」

  「老爺萬歲!埃魯維爾家族萬歲!」這呼聲震得古堡也轟鳴起來。

  僕人們拿來火燭照得大廳通明。這歡呼聲,這火光以及父親的演說給艾蒂安的感覺,再加上他剛才受到的刺激,使他頓時昏厥過去,倒在扶手椅上,他那女人般的手還握在父親粗大的手裡。公爵這時正做手勢把他的副官叫到身邊來對他說:「喂!真好!阿爾塔尼翁男爵,我非常高興能夠彌補我的損失。過來看看我的兒子吧!」忽然感到自己握著一隻冰涼的手。他看了看新繼位的尼沃隆公爵,以為他死了,便發出一聲恐怖的叫喊,把所有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博武盧瓦開出一條路來,把年輕人抱在懷裡,一邊抱他走開一邊對主人說:「您也不讓他對這個儀式有點思想準備,把它嚇死了。」

  「這麼說,既然他這樣虛弱,也就不可能生孩子囉?」公爵大聲嚷道;這時醫生把年輕的繼承人抱到那華貴的臥室讓他睡下,公爵也跟在博武盧瓦後面一道進來。

  「喂,怎麼樣呀,醫生?」父親憂心忡忡地問。

  「不要緊。」老僕人指著艾蒂安少爺說;吃下博武盧瓦滴在一塊糖上的補藥以後,艾蒂安恢復了知覺;這種補藥是新發明的珍貴藥品,藥鋪裡都是按金子的價格出售的。

  「拿去吧,老傢伙,」老公爵一邊把錢袋遞給博武盧瓦一邊說,「要象照料一位王子那樣照料他。如果你不小心讓他死了,我就親自把你放在火刑架上活活燒死。」

  「如果您還是這樣暴躁,尼沃隆公爵就要讓您弄死了,」醫生唐突地對主人說,「讓他安靜點吧,他馬上就要睡著了。」

  「晚安,親愛的!」老人一邊說一邊親吻兒子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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