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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這樣,美麗的于洛太太的家便開始降級,同時也開始了她棄婦的生涯,一如她丈夫對瑪奈弗太太提供的莊嚴的諾言。

  矮脖子克勒韋爾老頭,不用說在簽訂婚約的日子必須要請來的,他做得仿佛從沒有過本書開場時的那回事,對於洛男爵也沒有什麼過不去。賽萊斯坦·克勒韋爾顯得一團和氣,老花粉商的氣息固然還是很重,但民團團長的身分增加了他不少威嚴。他說要在結婚舞會上跳舞。

  「美麗的夫人,」他殷勤的對於洛太太說,「我們這輩人是什麼都會忘記的;請你不要再把我擋駕,也請你不時賞光跟孩子們一塊兒來。放心,我再也不說心裡的話。我真糊塗,因為見不到你,我損失更大了。」

  「先生,一個正經女人對你剛才暗示的那種話是不會聽進去的。只要你不失信,我當然很高興使兩家言歸於好,至親斷絕往來本來是很難堪的……」

  「喂,你這個胖子多會生氣啊,」男爵把克勒韋爾硬拉到花園內說,「你到處回避我,連在我家裡都是這樣。難道兩個風流教主為了一個女人吵架嗎?嗯,真是,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先生,我不是象你一般的美男子,憑我這點子微薄的本錢,你容容易易叫我受的損失,我卻不能那麼容易的得到補償……」

  「你挖苦人!」男爵回答。

  「吃了敗仗總該有這點兒權利吧?」

  以這樣的語氣開場,談到結果,雙方講和了;可是克勒韋爾始終沒有放棄報復的念頭。

  瑪奈弗太太一定要參加于洛小姐的婚禮。要把未來的情婦包括在來賓之內,男爵不得不把署裡的同事,連副科長在內都一齊邀請。這樣,一個大場面的跳舞會是不能省的了。以精明的主婦身份,男爵夫人覺得舉行晚會還比請喜酒便宜,而且可以多請客人。因此奧棠絲的婚禮大吹大擂的很熱鬧。

  法蘭西元帥維桑布爾親王和紐沁根男爵,做了新娘方面的證婚人;拉斯蒂涅與包比諾兩位伯爵做了新郎方面的證婚人。此外,自從斯坦卜克成名以來,流亡在巴黎的波蘭名流都想交攀他,所以藝術家覺得也應當請他們。參事院與陸軍部是男爵面上的客人;軍界方面預備為福芝罕伯爵捧場,決定推他們之中幾個德高望重的領袖做代表。非請不可的客人一共有兩百位。在這種情形之下,小瑪奈弗太太渴想到這個盛會裡露露頭角,炫耀一番,也是應有之事了。

  一個月以來,男爵夫人把鑽石之中最精彩的一部分留做了妝奩,餘下的都變了錢,作為女兒創設新家庭的開辦費。一共賣了一萬五千法郎,五千已經花在奧棠絲的被服細軟上面。為新夫婦置辦家具陳設,以現代奢華的條件來說,區區一萬法郎本算不得什麼。可是小於洛夫婦,克勒韋爾老頭,福芝罕伯爵,都送了很重的禮,因為這年老的伯父早已留起一筆款子替侄女辦銀器。靠了這些幫忙,即使一個愛挑剔的巴黎女子,對新屋的陳設也無話可說了。青年夫婦的新居,租在聖多明各街,靠近榮軍院廣場。裡面一切都跟他們的那麼純潔,那麼坦白,那麼真誠的愛情,非常調和。

  吉日終於到了,那一天,對父親如同對奧棠絲與文賽斯拉一樣是吉日:瑪奈弗太太決定在她失身的下一天,也就是于洛小姐結婚的次日,在新居請溫居酒。

  一生之間,誰沒有經歷過一次結婚舞會?每個人都能從賀客的神氣與穿扮上面,把他們回想起來,覺得好笑。要是有什麼社會現象能證明環境的影響的,結婚舞會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某些人穿上逢年過節才穿的新衣,竟會影響到另一些乎日穿慣漂亮衣衫的人,使他們也象把參加婚禮當做生平大典的人一樣。你同時可以回想到:那些神情莊重的人物,把一切都看得無足輕重而照常穿著黑衣服的老年人;那般老夫老妻,臉上的表情,顯出青年人才開始的人生,在他們已是飽經憂患的了;吃喝玩樂的歡娛,在這兒象香檳酒的泡沫;還有不勝豔羨的少女、一心一意誇耀行頭的婦人,窮親戚們狹窄的衣衫剛好和濃裝豔服的人相映成趣;還有只想半夜餐的老饕,和只想打牌的賭客。一切都在這裡,窮的、富的、眼熱人的、被人眼熱的、看破一切的、抱著幻想的、所有的人都象花壇裡的青枝綠葉,烘托著一朵珍貴的名花:新娘。結婚舞會是整個社會的縮影。

  正在最熱鬧的時候,克勒韋爾抓起男爵的手臂,咬著他的耳朵,仿佛極隨便的說:

  「喂!那個穿粉紅衣衫,眼睛老釘著你的小娘兒多漂亮!……」

  「誰?」

  「瑪奈弗太太,她的丈夫不是你提拔做副科長的嗎?」

  「你怎麼知道的?」

  「嘔,於洛,我可以原諒你過去的事,要是你肯帶我到她家裡去,我嗎,我也帶你上愛洛伊絲家。個個人都在打聽這個美人兒是誰。你敢說,你署裡沒有人知道她丈夫是怎麼升級的嗎?……噢!你這壞蛋運氣不錯!她決不止值個把科長的缺……我很樂意去候候她……行嗎,你夠朋友嗎?……」

  「行,我答應你,決不小氣。一個月之內,我請你跟這個小天使吃飯……告訴你,老夥計,跟她在一塊兒,真象登天一樣。我勸你學學我的樣,趁早丟開那些鬼婆娘吧……」

  貝姨搬到飛羽街,住著三樓一個很體面的小公寓。她十點鐘就離開舞會,回家去瞧瞧那兩張存單,每張六百法郎利息,一張的所有權是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另外一張是小於洛太太的。為了這個緣故,克勒韋爾才能對於洛提到瑪奈弗太太,知道大家不知道的秘密;因為瑪奈弗先生旅行去了,知道這樁秘密的只有貝特、男爵、和瓦萊麗三個人。

  男爵不知謹慎,送了瑪奈弗太太一套太貴族化,與副科長太太的身分太不相稱的行頭;在場的婦女都忌妒瓦萊麗的美貌和衣著。她們躲在扇子後面交頭接耳,因為署裡都知道瑪奈弗夫婦的窮;正當男爵看上太太的時候,丈夫還求過同事們幫忙。而且埃克托的得意,全部擺在臉上,因為瓦萊麗不但風頭十足,並且莊重、大方,在全場豔羨的目光之下,不怕人家評頭品足,沒有半點女人們踏進新社會的羞縮之態。

  等到把太太、女兒、女婿送上了車,男爵就抽空溜走,把做主人的責任丟給了兒子和媳婦。他踏上瑪奈弗太太的車陪她回家;但是她不聲不響想著心事,簡直是愁眉不展。

  「我的幸福使你不快活嗎,瓦萊麗?」他在車廂底上摟著她問。

  「怎麼,朋友,一個可憐的女子,即使因為遇人不淑而可以自由行動,在初次失身的時候也免不了百感交集,難道這是不應該的嗎?……你當做我沒有靈魂、沒有信仰、沒有宗教的嗎?今天晚上你得意忘形,把我招搖得不成體統。真的,一個中學生也不至於象你這樣輕浮,惹得那些太太們擠眉弄眼,冷一句熱一句的刻薄我!哪有女人不愛惜名譽的?你這是害了我。啊,我是你的人了,除了對你忠實以外,再沒有別的方法補贖我的罪過……你這個魔鬼!」她笑著給他擁抱了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做的事。科凱太太,我們科長的女人,特意來坐在我旁邊欣賞我的花邊,說:這是英國貨呀。你買來貴不貴?——我回答說:我不知道,那是母親傳下來的,我沒有那麼多錢買這種花邊!」

  這樣,瑪奈弗太太把帝政時代的老風流迷昏了,竟以為她是第一次失身;他為了她如醉如癡,把所有的責任全忘了。她說她出嫁了三天,卑鄙的瑪奈弗為了些無恥的理由,就把她丟在一邊。從此她安分守已的過著獨身生活,倒也很快活,因為她覺得婚姻是件可怕的事。她眼前的不快樂就是為此。

  「要是愛情也象婚姻一樣的話!……」她哭著說。

  這些賣弄風情的謊話,所有處在瓦萊麗地位上的女子都會搬弄的,男爵聽了卻以為窺到了七重天上的玫瑰。所以正當濃情蜜意的藝術家與奧棠絲,不耐煩的等待男爵夫人對女兒來一次最後的祝福,來一個最後的親吻的時候,瓦萊麗卻在那兒扭捏作態。

  男爵快活到了極點,因為瓦萊麗的表現是最無邪的少女,又是最淫蕩的娼婦。早上七點,他回家去替補小於洛夫婦的苦工。跳舞的男男女女,盡跳著那些沒有完的四組舞,他們差不多全是生客,逢著婚禮就賴著不走的;賭客死占著牌桌不肯離開,克勒韋爾老頭贏了六千法郎。

  報紙上的本埠新闖版,登著這麼一條小消息:

  斯坦卜克伯爵與奧棠絲·于洛小姐,昨晨在聖多馬·達幹教堂舉行婚禮。新娘是參議官兼陸軍部署長於洛·德·埃爾維男爵令媛,名將福芝罕伯爵的侄女。賀客極眾,藝術界名流到有萊翁·德·洛拉,約瑟夫·勃裡杜,斯蒂曼,畢西沃等。陸軍部及參事院均有高級首長代表,國會兩院人士亦到有不少;此外尚有波蘭僑民領袖帕茲伯爵,拉金斯基等。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為瑞典王麾下名將斯坦卜克之侄孫,一度參與波蘭革命,來法流亡,以藝術天才見稱于世,近已獲得半國籍許可①云云。

  ①即沒有全部公民權,不能當選為立法議會議員。

  由此可見于洛男爵雖是窘得不堪,面子上不可少的還是一樣不少,連報紙上的宣傳也照樣有。嫁女兒的排場在各方面都跟娶媳婦的排場相仿。這場喜事,把關於署長經濟情形的閒話沖淡了不少;同時,女兒的陪嫁又說明了他不得不借債的理由。

  這件故事的引子,可以說是到此為止。對於以後的發展,以上的敘述好比文章中的前提,古典悲劇中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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