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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七章

  在巴黎,一個女人決心拿姿色做職業做生意,並不見得就能發財。多少聰明伶俐,才貌雙全的角色,都以紙醉金迷的生活開場,以窮途潦倒下場。因為一方面保持良家婦女的假面具,一方面存心榨取而獻身于無恥的蕩婦生涯,並不能就達到目的。走邪路也不是容易成功的。在這一點上,娼妓與天才相仿:必須因緣時會,才能使財富與才具並駕齊驅。大革命而沒有那些出其不意的過程,拿破崙也做不了皇帝,只能做一個法貝爾第二①。賣笑的美人而沒有主顧,沒有聲名,沒有背上墮落的十字架使人傾家蕩產,那也等於天才埋沒在閣樓上,等於柯勒喬②的名畫扔在下房裡。所以,巴黎的蕩婦,第一要找到一個富翁,對她風魔到肯出足她的價錢。她尤其要保持與眾不同的高雅,那是她的商標;還得有落落大方的舉止,滿足男人的虛榮心;要有莎菲·阿爾努③一般的才智,刺激麻木不仁的富翁;最後她要做得只對一個人鍾情,使其餘的好色鬼都看了眼紅而對她更風魔。

  ①法貝爾(1599—1662),十七世紀法國名將。
   ②柯勒喬(1494—1534),意大利著名畫家。
   ③莎菲·阿爾努(1744—1803),法國十八世紀有名的女歌唱家。


  那些條件,這等女人叫做機會,在巴黎並不容易實現,雖然百萬富翁、有閑階級、厭倦一切的、和異想天開的人在巴黎有的是。上帝總算在這方面保護了公務員家庭與小資產階級,因為他們的環境使那些條件更難實現。可是瑪奈弗太太一流的人在巴黎還是不在少數,可以使瓦萊麗在這部風化史中成為一個典型。這般女人中間,有些是受真正的熱情驅使,同時也迫於清寒,例如柯爾維爾太太,和左翼最出名的演說家、銀行家凱勒,相處了那麼些年;有些是受虛榮心煽動,例如德·拉博德賴太太,雖然跟盧斯托私奔,大體上仍是守本分的;有些是因為要穿得好;有些是因為太微薄的薪水養不活家;政府的,或者說是國會的吝嗇,造成了多少苦難,敗壞了多少人心。現在大家非常同情工人階級的命運,認為他們被廠商剝削;可是政府比最貪心的實業家還要苛刻百倍,薪給的微薄簡直到了荒謬的程度。你拚命工作,工廠至少按照你的工作給錢;但是對多少無名的忠誠的員工,政府給些什麼?

  一個有夫之婦蕩檢逾閑,固然是不可原恕的罪過;但也有程度之別。某些女人非但沒有喪盡廉恥,還要遮掩過失,表面上做得循規蹈矩,象上文提到的兩位太太;另外一批卻在不貞之外再加上投機取巧的卑鄙心理。瑪奈弗太太便是這一類居心叵測的娼妓,一開場就是不怕墮落的後果而墮落的,她們存心一面作樂一面弄錢,任何手段在所不惜,而且往往象瑪奈弗太太一樣有丈夫替她們招蜂引蝶,狼狽為奸。這些巾幗奸雄是最危險的女人,在所有巴黎女子的敗類中間最是要不得。一個真正的娼妓,象約瑟法、匈茲、瑪拉迦、珍妮·卡迪訥之流,彰明昭著的地位就是一個警告,象公娼館前面的紅燈和賭場裡的高腳燈一樣刺眼。一個男人明知走到這裡是走上了毀滅的路。但是裝腔作勢的正經、冒充的賢德、有夫之婦假仁假義的做作(她給你看到一切只是日常瑣碎的開支,面子上還不許你花天酒地的為她揮霍),卻叫你無聲無臭的毀滅,妙的是你一方面會自己譬解,一方面還不明白毀滅的原因。教人傾家蕩產的倒是這種猥瑣的家用賬,而非大吃大喝的尋歡作樂。一個家長很不光彩的把財產斷送了,等到窮途落魄的時候,連享盡繁華那種聊以自慰的念頭都沒有份。

  這段議論,可以一針見血,揭穿許多家庭的內幕。瑪奈弗太太這等人,在社會各階層,甚至宮廷中都有;因為瓦萊麗是一個現實的人物,她的細枝小節都是從真實的人物身上採取得來的。不幸這幅肖像對誰的痼癖都醫治不了:那些笑容可掬、幻想出神、滿臉天真而一心想著金錢的天使,照樣有人愛的。

  奧棠絲嫁了大約三年以後,到一八四一年上,於洛·德·埃爾維男爵被認為收了心,象路易十五的外科醫生所說的,老馬歸槽了;其實他為瑪奈弗太太花的錢,比為約瑟法花的多出兩倍。瓦萊麗儘管永遠穿得很整齊,卻保持副科長太太應有的樸素;她的奢華是在睡衣和家常便服上。這樣,她把巴黎女子衣著方面的虛榮,為了親愛的埃克托犧牲了。然而她上戲院的時候,永遠戴著漂亮的帽子,穿著最漂亮的時裝;

  男爵陪她坐著馬車,定的是最好的包廂。

  飛羽街上的公寓,占著一幢新式屋子的整個二層樓,坐落在院子與花園之間。屋內一切都很樸素。講究的是四壁糊的波斯綢與方便實用的漂亮家具。例外的是臥房,陳設的奢華就是珍妮·卡迪訥與匈茲一派。挑花的窗簾、開司米的帷幕,金銀鋪繡的綢門簾;壁爐架上的時鐘和燭臺是斯蒂曼設計的,骨董架上擺滿了珍奇古玩。於洛不願瓦萊麗的香巢比約瑟法的珠光寶氣的豔窟遜色。客廳與飯廳兩間主要的屋子,一間糊的大馬士革紅綢,一間是雕花的橡木護壁。但是為了樣樣東西都求調和起見,男爵過了六個月又在浮表的奢華之外加上一些實質的奢華,添置許多貴重的用具,例如銀器一項就值到二萬四千多法郎。

  瑪奈弗太太的家,兩年之中出了名,公認為打牌玩樂挺舒服的地方。瓦萊麗本人也很快的被稱為可愛而風雅的女子。至於她驟然之間的境況寬裕,大家說是因為她的生身父蒙柯奈元帥,以信託方式留給她一筆巨大的遺產。瓦萊麗為未來著想,又在世俗的虛偽之上加上宗教的虛偽。她每星期日上教堂,參加一切宗教儀式:替窮人募化,為慈善機關服務,分發聖餐麵包,向街坊施捨,全部是埃克托出的錢。因此她的起居行動,樣樣很端方得體。許多人以參議官的年齡為證,認定她與男爵的關係是純潔的,說他是喜歡瑪奈弗太太機靈的頭腦,風雅的舉止談吐,差不多和路易十八喜歡文辭優美的情書一樣。

  男爵和外客在半夜十二點同時告退,過了一刻鐘再回來。

  這樁秘密的秘密是這樣的:

  飛羽街屋子的看門人是奧利維埃夫婦。屋主人本來在物色門房,男爵和屋主又是朋友,奧利維埃夫婦便從長老街進賬很少而住所破爛的地方,搬入飛羽街這個收入優厚而極有氣派的屋子。奧利維埃太太從前是查理十世家中管被褥內衣的,正統派失勢之後,她丟了差事。她一共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兒子,奧利維埃夫婦最疼愛的,已經在公證人那裡當小書記。正當這個寶貝兒子要輪到六個月兵役,把美麗的前程耽誤的時候,瑪奈弗太太設法把他免除了,理由是體格有缺陷;這種缺陷,兵役審查會在部裡的巨頭咬著耳朵囑託之下,是很容易找出來的。因此,查理十世的老馬弁奧利維埃和他的妻子,為了于洛男爵和瑪奈弗太太,連把耶穌從新釘上十字架都是肯的。

  外邊的人,既不知道巴西人蒙泰斯·德·蒙泰雅諾過去的事,當然無話可說。何況大家在那兒吃喝玩樂,焉有不袒護女主人之理?瑪奈弗太太在種種娛樂嘉賓的手段之外,還有一件法寶,就是她的潛勢力。例如克洛德·維尼翁,當了親王維桑布爾元帥的秘書,希望以審查官的身分進行政法院的,便是這個沙龍的常客,因為這兒有幾位挺和氣挺喜歡賭錢的國會議員來往。瑪奈弗太太的集團是很謹慎很慢的湊起來的,分子都是意見相同、生活習慣相仿、以互相標榜與頌揚女主人為得計的人物。讀者諸君要記住下面這個原則:在巴黎,狼狽為奸的黨羽才是真正的神聖同盟。利害關係的結合早晚要分裂,生活糜爛的人永遠契合無間。

  瑪奈弗太太遷居飛羽街的第三個月,開始招待克勒韋爾。不久他當上本區區長,獲得了榮譽勳位勳章。事先克勒韋爾曾大為猶豫:他一向穿著民團制服在杜伊勒裡宮中大搖大擺,自以為和拿破崙一樣的威武,要當區長就得脫下這身制服;但他的野心在瑪奈弗太太鼓動之下,戰勝了他的虛榮心。區長先生認為他與愛洛伊絲小姐的關係,已經跟他的官癮太不相稱。在登上區公所的寶座之前,他鍾情的目標是瞞得很緊的。但是我們可以料想得到,克勒韋爾早已付過代價,對於約瑟法被奪的仇恨有了恣意報復的權利:他在瓦萊麗·福爾坦名下(注明與瑪奈弗先生是財產獨立的)存了一筆款子,利息有六千法郎。瓦萊麗大概從母親身上秉承了專做人家外室的天才,一眼就看透這個粗俗的崇拜者的性格。她知道克勒韋爾告訴過李斯貝特:「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上等女人!」她就是利用這句話,做成那筆五厘起息,年利六千法郎的交易。從那時起,她從來不肯在皮羅托的老跑街心目中減低她的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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