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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好啦,孩子,原原本本說給你爸爸聽罷,」他故意嬌聲嬌氣的裝做鎮靜。

  當父親答應嚴守秘密之後,奧棠絲把她和貝姨的談話講了一個大概。然後,回到家裡,她把那顆銀印拿給父親看,證明她料事的聰明。父親對於姑娘們在本能衝動之下所表現的聰明機巧,不由得暗暗佩服,因為他承認,那單相思一夜之間給天真的姑娘出的主意,的確簡單得很。

  「我剛才買的那件精品,你就可看到,快要送來了。而且親愛的文賽斯拉要陪著古董商一塊兒來……能夠塑出這樣東西的作者一定會掙大錢的,可是你得憑你的面子,替他招徠一座雕像,然後送他進法蘭西研究院……」

  「你瞧你急成這個樣子!由你的意思,你在法定限期內就會結婚,就是說在十一天之內……」

  「要等十一天嗎?」她笑著回答,「可是我五分鐘之內就愛上了他,好象你當年一看見媽媽就愛上了一樣!而且他也愛我,仿佛我們已經認識了兩年。」她看見父親做著一個手勢,又說:「是的,他一雙眼睛簡直是十大紮情書。再說,一經證明他確有天才之後,你和媽媽還會不要他嗎?雕塑是最高的藝術啊!」她又是拍手又是跳,「噢,讓我統統告訴了你罷……」

  「難道還有旁的事嗎?……」父親笑著問。

  多嘴而絕對的天真,教男爵完全放了心。

  「還有一句最要緊的話呢。我沒有認識他就愛上了他,可是從我一個鐘點以前見到他之後,我簡直瘋了。」

  「太瘋了一點,」男爵說,他很高興看到這種天真的熱情。

  「我告訴了你心裡的話,你可不能責備我。你瞧,能夠對爸爸嚷著『我有了愛人了,我快活了!』豈不痛快!你看吧,我的文賽斯拉是怎麼樣的。嘔!一張不勝哀怨的臉!一對灰眼睛,全是天才的光輝!……又是一表人材!你認為怎麼樣?立沃尼亞是不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哼,讓貝姨嫁給這個青年人!她可以做他母親呢!……這不是害死人?……我才妒忌她幫了他的忙呢!我想她對我的婚姻一定不會高興的。」

  「好孩子,咱們什麼都不能瞞你的母親。」

  「那麼要把銀印拿給她瞧了,而我是答應不欺騙貝姨的,她怕母親笑她。」

  「你為了圖章那麼守信用,卻不怕挖掉貝姨的情人!」

  「我為了圖章發過誓,卻沒有為圖章的作者答應過一句話。」

  這一節簡單純樸,大有古風的愛情,跟這個家庭的內幕非常調和;所以男爵把女兒對他的信任誇獎了一番,囑咐她從此以後應當把事情交給懂得世故的父母去辦。

  「要知道,孩子,你姨母的那個愛人是不是伯爵,有沒有合格的證件,他的品行有什麼保證等等,都不是你能夠決定的。至於你姨母,二十年以前已經回絕了五頭親事,現在不至於再從中作梗,那由我去對付就是了。」

  「聽我說,爸爸;要是你願意我結婚,你得等到簽婚約的時候,才可以向姨母提……這個問題我盤問了她有半年!……

  嗯,她真有點兒不可解的地方……」

  「什麼?……」父親覺得很奇怪。

  「關於她的愛人,只要我把話說得過分一些,哪怕是笑著說的,她的眼睛就不善。你去打聽你的;我這方面讓我自己來把舵。一切不瞞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基督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你便是回來的孩子中的一個,」男爵帶著點取笑的口吻。

  吃過午飯,外面通報說古董商和藝術家送東西來了。女兒突然之間的臉紅,使男爵夫人先是不安,繼而留神;而奧棠絲的羞怯、眼中的熱情、馬上給母親窺破了秘密,那是她年輕的心中抑捺不住的。

  斯坦蔔克渾身穿著黑衣服,在男爵眼中的確是一個很體面的青年。

  「你能夠雕一座大型的銅像嗎?」他拿著新買的作品問。

  深信不疑的欣賞了一會,他把銅像遞給不大懂得雕塑的太太。

  「不是嗎,媽媽,多美啊!」奧棠絲咬著母親的耳朵說。

  「人像!男爵先生,那並沒象處理這座時鐘那樣難,你瞧,掌櫃的把這件作品也給帶來了,」藝術家回答。

  古董商忙著把愛神想抓住十二時辰的那個蠟塑模型,安放在飯廳裡的碗櫃上。

  「把這座鐘留在這兒吧,」美麗的作品把男爵看呆了,「我要拿給內務大臣和商業大臣瞧瞧去。」

  「這年輕人是誰啊,你感到那麼大的興味?」男爵夫人問女兒。

  古董商發覺少女和藝術家眼神之間有著默契,便裝出內行的,莫測高深的神氣說:

  「一個藝術家要是有相當的資本利用這副模型,可以賺到十萬法郎。八千法郎一座,只要賣掉二十座就行啦。每座本錢不過三千;把它們編上號碼,再把模型毀掉,一定能找到二十個收藏家,肯買這件總數有限的作品。」

  「十萬法郎!」斯坦蔔克嚷著,把古董商,奧棠絲、男爵、男爵夫人、一個一個的瞧過來。

  「對呀,十萬法郎!」古董商說,「我要有錢,我就花兩萬法郎把它買下來;模型毀掉之後,那就成了獨一無二的財產……一個大老會花三萬四萬的,把這件作品買去裝飾他的客廳。藝術品中從沒有過一座雅俗共賞的時鐘,而這件作品,先生,的確解決了這個難題……」

  「這是給你的,先生,」奧棠絲給了古董商六塊金洋①,把他打發了。可是藝術家送他到門口囑咐道:

  ①每塊值二十法郎。

  「對誰都別說你到這兒來過。有人問你銅像送到哪兒,就說送給埃魯維爾公爵,那位有名的收藏家,住在沼地街的。」

  古董商點了點頭。男爵看見藝術家回進屋子,便問:

  「你貴姓哪?」

  「斯坦卜克伯爵。」

  「有證明文件沒有?」

  「有的,男爵,是俄文和德文的,可是沒有經過官方簽證……」

  「你能不能塑一座九尺高的人像?」

  「能,先生。」

  「那麼我要去跟幾位先生商量,要是他們滿意你的作品,我可以讓你承攬蒙柯奈元帥的像,預備送入拉雷茲神甫公墓,立在他墓上的。陸軍部和前帝國禁衛軍軍官,捐了很大一筆款子,所以我們有挑選藝術家的權。」

  「噢!先生,那是我的運氣嘍!……」斯坦蔔克對著接二連三的有事愣住了。

  「你放心,」男爵和顏悅色的回答,「我要把這座銅雕跟這個模型拿給兩位大臣去瞧,要是他們賞識的話,你就走運了……」

  奧棠絲抓起父親的手臂,拚命的擰著。

  「把你的文件拿來;你的希望,對誰都別提,連對我們的貝特老姨也不能說。」

  「怎麼!李斯貝特?」于洛太太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結局,卻猜不透所用的方法。

  「我可以替夫人塑一座胸像,證明我的能力……」文賽斯拉補上一句。他欣賞于洛夫人的美,正在把母女兩個比較。

  「哎,先生,可能你的前程很遠大呢,」男爵被斯坦蔔克文質彬彬的儀錶迷住了,「不久你就會知道,在巴黎,一個人單靠他的才具是不會長久的,只有持久的工作才會成功。」

  奧棠絲紅著臉,把一口裝著六十塊金洋的精美的阿爾及利亞錢袋,遞給文賽斯拉。藝術家始終脫不了他的貴族氣,看到奧棠絲臉紅,也不禁流露出羞怯的神色。

  「這是不是你的作品第一次賣錢?」男爵夫人問。

  「是的,夫人,這是我藝術工作的第一次酬報,卻不是第一次出賣勞力,因為我做過工人……」

  「那麼,希望我女兒的錢給你發個利市!」于洛夫人回答。

  男爵看見文賽斯拉老提著錢袋不收起來,便說:

  「你放心收起來罷。這筆錢將來會由一個大老還給我們的,說不定什麼親王之流,為了要謀這件美麗的作品,肯出幾倍的價錢向我們收買的。」

  「噢!爸爸,不行,我不肯出讓的,哪怕是王太子要,我也不肯呢!」

  「我可以替小姐另外雕一座更美的……」

  「那不是這一座啦,」她說完又覺得說得太多了,羞得躲到花園裡去了。

  「那麼我回家去把模型與陰模一齊毀掉罷!」斯坦蔔克說。

  「好吧,你把文件拿來,不久我就有回音給你,要是你的一切都跟我預料的一樣。」

  聽到這一句,藝術家不得不告辭了。對於洛夫人和奧棠絲行過禮——她特意從花園中進來受他這個禮,——他到杜伊勒裡花園中去溜了一會,暫時不能、也不敢回到閣樓上去受暴君的盤問,把他的秘密逼出來。

  奧棠絲的愛人,想像中一下子有了多少題材,又是群像又是人像;他覺得精神百倍,直有親自斫鑿大理石的力氣,象那個也是身體嬌弱的卡諾伐一樣①。奧棠絲把他改變了,他馬上有了靈感。

  ①卡諾伐(1757—1822),意大利名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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