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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那種有目共睹、雅俗共賞的光彩,其程度並非在所有的天才作品中都相等的。拉斐爾的某幾幅圖畫,例如《耶穌變容圖》,福利尼奧教堂中的《聖母》,梵蒂岡宮中的幾間壁畫,並不叫人一見之下就欽佩讚賞,象西阿拉宮中的《提琴師》,皮蒂美術館中的幾幅《多尼肖像》與《以西結的幻象》,博蓋斯美術館中的《耶穌背十字架》,以及米蘭佈雷拉博物館中的《童貞女的婚禮》。《先知約翰像》和羅馬畫院中的《聖路加為聖母畫像》,就沒有《萊昂十世像》與德累斯頓的《童貞女》那樣的魔力。但它們的價值是相等的。不但如此,梵蒂岡宮中的壁畫,《耶穌變容圖》,那些單色畫,和三張畫架上的作品,確是盡善盡美的最高成就。但這些傑作,必須由最有修養的鑒賞家聚精會神,加以深刻的研究,才能領會到它們所有的妙處;至於《提琴師》,《童貞女的婚禮》,《以西結的幻象》,都自然而然從你的眼睛透入你的內心,佔據一個位置;你不費一點氣力,就欣然接受了它們。這不是藝術的極峰,而是神來之筆。這一點,可以證明古往今來的藝術品中,有一部分正如家庭中某些天賦獨厚,天生美好,從來不使母親生氣,無往不利,無事不成功的孩子;換言之,有些天才的花,正好象愛情的花。

  這一點兒brio——這是一個無法迻譯的意大利字——確乎是初期作品的特點,是青年人慷慨激昂、才氣橫溢的表現;而這種慷慨激昂的氣勢,以後只有在興往神來之際才能再現;但那時候的brio,不再是藝術家心中飛湧出來的了,不再象火山噴射烈焰一般的灌注在作品中的了,而是藝術家靠了某些特殊情形恢復過來的,為了愛情,為了競爭,為了怨恨,更多的是為要支持以往的聲譽而擠逼出來的。

  文賽斯拉這座銅像,對於他以後的作品,就象《童貞女的婚禮》之於拉斐爾全部的製作。一個天才初顯身手的時候,有的是無法模仿的風流瀟灑,有的是童年的朝氣與豐滿:酒渦裡仿佛迴響著母親的歡笑,又白又紅的皮膚下面,潛藏著生命的力量。這幅《童貞女的婚禮》,歐也納親王是花了四十萬法郎買下的,在一個沒有拉斐爾作品的國家可以值到一百萬。可是人家決不會花這個數目去買最美的壁畫,雖然壁畫的藝術價值更高。

  奧棠絲想到她少女的私蓄有限,不得不把讚美的情緒抑制著一點,她裝做漫不經意的問:

  「怎麼賣呢?」

  「一千五百法郎,」古董商說著,對一個坐在屋角裡圓凳上的青年,遞了個眼色。

  一看到于洛男爵的掌上明珠,那青年不由得呆住了。這可提醒了奧棠絲,覺得他便是作者,因為他痛苦蒼白的臉上泛起一些紅暈,聽到有人問價,灰色眼睛就閃出一點兒光亮。瘦削的臉,她看做一個慣於禁欲生活的僧侶的臉;她喜愛那張粉紅的有樣的嘴巴,那個細巧的小下巴頦兒,斯拉夫族的柔軟如絲的栗色頭髮。

  「要是一千二,」她說,「我就叫你送到我家裡去了。」

  「這是古物呀,小姐,」所有的古董商都以為這句話把一切小古董的妙處說盡了。

  「對不起,先生,這是今年的作品,」她不慌不忙的回答,「我正要托你請作者到我們家去,要是你同意這個價錢;我們可以介紹他相當重要的定件。」

  「作者拿了一千二,我拿什麼?我是做買賣的啊。」店主老老實實說。

  「啊!不錯。」她帶點兒輕視的意思。

  「噢,小姐,你拿去罷!老闆這方面由我安排就是了,」立沃尼亞人嚷著,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奧棠絲的美貌和對藝術的愛好,打動了他的心,他往下說:

  「我就是作者,十天功夫,我一天到這兒來三次,看看有沒有識貨的人還價。你是第一個賞識的人,你拿去吧!」

  「先生,那麼過一小時你和掌櫃的一起來……這是我父親的名片,」奧棠絲回答。

  然後,趁掌櫃的到裡邊拿破布包裹銅像的時候,她輕輕補上幾句,使藝術家大為詫異,以為是在做夢:

  「為你前途著想,文賽斯拉先生,這張名片不能給斐歇爾小姐看見,也不能告訴她誰是買主,因為她是我的姨母。」

  藝術家聽了「我的姨母」這句話,竟有些頭暈眼花:從天而降的掉下一個夏娃,他就以為看見了天堂。過去他夢想李斯貝特的漂亮甥女,正如奧棠絲夢想姨母的愛人。剛才她進門的時候,他就想:「啊!她要是這樣的人物才妙呢!」這樣我們就不難瞭解兩個愛人的目光了,那簡直是火焰一般,因為純潔的愛人是一點不會裝假的。

  「哎,你在這兒幹什麼?」父親問他的女兒。」

  「我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積蓄。呃,咱們走罷。」她挽著父親的手臂。

  「一千二百法郎!」

  「還是一千三呢!……短少的數目要你給的。」

  「這鋪子能有什麼東西,要你花那麼多錢?」

  「啊!就是這個問題!」快樂的姑娘回答,「要是我找到了一個丈夫,這個價錢不能說貴吧。」

  「一個丈夫?在這個鋪子裡?」

  「告訴我,爸爸,你會不會反對我嫁給一個大藝術家?」

  「不會的,孩子。今天一個大藝術家是一個無冕之王:又有名又有利,那是社會上兩件最大的法寶……除了德行之外,」他裝著道學家的口氣補上一句。

  「是的,不錯。你覺得雕塑怎麼樣?」

  「那是挺要不得的一門,」於洛搖搖頭,「才氣要很高,還要有大老做後臺,因為雕塑唯一的主顧是政府。那是一種沒有市場的藝術,現在沒有大場面,沒有了不得的產業,沒有繼承的王府,沒有長孫田①。我們只能容納小幅的畫、小件的雕像;藝術大有成為渺小的危險。」

  ①指封建時代的貴族長子世襲財產。

  「要是一個大藝術家找到了他的市場呢?」奧棠絲問。

  「那麼問題解決了。」

  「還有後臺?」

  「更好啦!」

  「再加是貴族?」

  「嗯!」

  「是伯爵呢?」

  「而他會雕塑?」

  「他沒有財產。」

  「而他想靠奧棠絲·于洛小姐的財產是不是?」男爵挖苦的說,他瞪著女兒,想從她眼睛裡探出一個究竟來。

  「這個大藝術家,又是伯爵,又會雕塑,剛才生平第一次的看見了你的女兒,而且只有五分鐘,男爵先生,」奧棠絲很鎮靜的回答,「昨天,我親愛的好爸爸,你正在國會裡的時候,媽媽暈過去了,她說是肝氣,其實是為了我的親事沒有成功,因為她告訴我,你們為了擺脫我起見……」

  「她太愛你了,不會說這種話的……」

  「這種不夠圓滑的話,」奧棠絲笑著把話接過來,「不,她沒有用這個字眼;可是我,我知道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沒有能嫁掉,對於有責任心的父母是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所以媽媽想,如果找到一個有魄力有才具,只消三萬法郎陪嫁就足夠的男人,咱們就都稱心如意了!總而言之,她覺得應當做一番準備功夫,教我能接受比較平凡的命運,不要一味追求太美妙的夢……這就是說,那頭親事是完了,並且沒有陪嫁。」

  「你母親真是一個善良、高貴、了不起的女人,」父親回答。他覺得非常慚愧,雖然一方面聽了女兒這番心腹話也很高興。

  「昨天她告訴我,你答應她賣掉鑽石,做我的陪嫁;可是我希望她留著,由我自己來找一個丈夫。現在我認為已經找到這樣的人,合乎媽媽條件的女婿……」

  「在這兒嗎?……在閱兵場上!……一個早上就找到了?」

  「噢!爸爸,說來話長呢,」她狡獪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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